王嬿再去长信宫请安时,打点了十二万分精神。她早晨照镜子时才知为什么皇上让她休息,原来因着一夜没休息好与思虑过甚,她的气色难看得紧。就连兰台她们也吓一跳,但心知昨夜圆房,不敢多问,当下只是细细为她妆扮遮掩,一边窥测着她的心情。
她的心情其实很简单。无论如何,最难的一关都已过了,如今她已是名副其实的皇后,他人妇。事已至此,她要在这宫里尽快适应,好好生活下去,如此才不辜负爹娘,不辜负自已来世上一遭,尤其不辜负自已放弃出逃的决定。所以她不只不能再出一点错,也要首先讨得姑祖母——太皇太后的欢心,然后——是皇帝的欢心。要想在这儿生存,并且好好生存下去,离了他们的支持,一切都是休想。
至于昨日董昭仪的提点,她也好好思量了一番,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决定还是小心为上。她从未起过要掌管后宫的心,有姑祖母操持一切,她觉得甚好。她只想尽可能按照自已的意愿生活,并无意理会旁的。若是因为这个得罪了姑祖母,才实在是得不偿失且冤枉得紧呢。
于是这一天在长信宫请安的王嬿,表现得分外乖巧与沉稳。有问才答,一句多的话都不说不问,事事以太皇太后为先,比所有前朝和今朝的妃嫔们都表现得谦逊、恭谨。
她告辞后,王政君摸着自已手上的镂金护甲,对着贴身的侍女秀甲和秀乙说:“这可不就学乖巧了么?所以,玉不琢磨不成器,人不敲打不学乖呢。”
“主子英明。”
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与宫里原本的规矩,王嬿是只需初一十五与大日子才去长信宫请安的,但她不肯,坚持要每日去,刘衎闻听只是鼻子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说道:“皇后与太后是至亲,多多孝敬原也没什么,只要不误了皇后的职责便好。”
王嬿暗暗嘀咕:皇后的职责?这后宫统共没几个嫔妃,前朝的太妃又不用她理会,其它一切又有太皇太后,她还需要做什么?但态度却是好的,恭恭敬敬地“诺”了一声。
原本后宫几个嫔妃是要每早来向皇后请安的,但她既然每天要去长信宫,就索性让她们也去。太皇太后倒是因为喜欢热闹所以高兴了,后宫那几个嫔妃却怨声载道。太后规矩太大,在她那儿谁都得提着心眼儿,不敢稍有差池,不像王嬿,脾气好,没架子,她们仗着年长和资历,向她请安时没那么多规矩和小心。
几个妃嫔里,段良人仗着服侍皇上最久,最为嚣张。李八子最年长,位份也最高,也有些骄横和目中无人。秦少使最为年轻,位份最低,心直口快,看起来心无城府的样子。唯独傅良人温柔谦恭,很是话少,好似没什么脾气。
王嬿不肯听杜嬷嬷的,一开始就没给几个妃嫔“立规矩”,没给她们下马威和约法三章什么的,所以杜嬷嬷不高兴之余,认为妃嫔们对皇后的怠慢和不敬,就是因为王嬿没听自已的才造成的。王嬿却不以为然,凡事有姑祖母呢,她何必去做自已不喜欢和没兴趣的事,然后还出力不讨好?
太皇太后对王嬿果然是客气了些,但却是那种处处指示、提点的客气。一句话,只要事事请示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拿主意,她老人家便高兴,否则,必是一番指责训斥。王嬿渐渐摸出门道来,于是处处顺着太后心意,事事以太后为先。
刘衎冷眼旁观,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自圆房那夜后,他再没碰过王嬿,虽则常常留宿在她椒房殿,但也只是同塌而眠而已。经历最初的紧张后,见皇帝每次只是来睡觉——单纯只是睡觉,王嬿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每次皇帝来,便也逐渐轻松了面对,笑容也常挂在脸上,恢复些少女的明快。
刘衎总是淡淡的,非必要则不开口,王嬿便以为他是天性如此。
她并不喜欢男女那回事,而且毫无愉悦,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她,后宫的其他几位都日日夜夜盼着皇帝去,还因皇帝临幸的多寡彼此拈酸吃醋。就是对她,当面也多有冲撞,话里话外,是说她身为皇后,理应让后宫雨露均沾,而不该反而霸着皇上。算一算,她入宫半个月,皇上有一多半时间都在她椒房殿。
王嬿一向只是笑笑,说,好,我劝劝皇上,并不跟她们计较,于是段良人便有些蹬鼻子上脸了。橘井看不下去,埋怨王嬿太好脾气,没一点皇后的威严。王嬿只是笑:“我要那些威严做什么?横竖大家都要在这儿一辈子,和和气气地不好么?”
向来话少的兰台也看不下去,劝道,“现在宫里不过这几个人,将来要是人多了呢?如果个个都学段良人……小姐,你是皇后,还是要立个威仪出来。”
杏林、橘井、兰台,都是自小服侍王嬿的,叫惯了小姐,所以王嬿允许她们私下里不必改口。
杏林却说,“这段良人是倚仗着太皇太后呢。我听说,她原是太皇太后给皇上挑的。”
王嬿不以为然,“横竖以前没选过秀,姑祖母安排些人照顾皇上原也没什么。”
三个丫鬟相顾无语,各自埋头干活去。她们这位小姐,这样心大,说也不听,恐怕只有等来日吃了苦头呢。
这一日,宫人来传旨,说皇帝晚上要来用膳。宫人走后,王嬿忍不住嘟囔:“怎么又来?他不会去别的宫里转转吗?不是昨天刚来过。”
橘井无语,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劝诫,“皇上肯多来,这是对小姐的看重和器重。”
王嬿叹气,“可是我宁愿他去看重和器重别人。”
她不喜欢“重”,喜欢“轻”。如此才自由,才自在。
用晚膳的时候,她悄悄看刘衎一眼,只见他四平八稳地坐着,面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心情状况。她想一想,殷勤地给他盛了一碗汤,殷勤地递到他手上,笑吟吟看着他。
刘衎接过汤,喝了一口,抬头看她一眼,仍然喜怒不形于色,却道:“说吧。”
“皇上知道臣妾有话要说?”
她本想推托一下,说自已没话说,但想想既然迟早要说,何不大方点。
刘衎微微笑了一下。她第一次吃饭时知道照顾他,无事献殷勤,不是有话说、有事要求是什么?身为皇帝,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的话,真是白混了。
王嬿觑着刘衎脸色,斟酌道:“皇上您是不是没事儿该多去别的嫔妃那儿走动走动?她们跟我抱怨好几次说很少见到皇上了。”
刘衎把汤碗一推,身体向后略仰,徐徐道,“哦。皇后这是嫌我来你这儿多了,还是在履行皇后的职责——让朕雨露均沾?”
“自、自然是履行皇后的职责。”王嬿挺了挺腰板,让自已显得理直气壮些。
“哦?难道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我不信。”刘衎的笑容里有着嘲弄。
他在椒房殿时候越多,太后太后他们会越高兴。王嬿得宠,才是王氏一门的荣耀。若是再能怀上身孕,那就简直更好了。
“太皇太后也会希望皇上雨露均沾的吧?”看刘衎的表情,王嬿略有些迟疑,突然没那么确定了。难道——姑祖母不愿意皇上开枝散叶?
刘衎凑近她,轻笑着,眼中却只是寒星般的微光,并无暖意:“要不要打赌?”
他身子长,一下就逼到王嬿脸前,脸孔和王嬿的近在咫尺,清秀的眉眼一下倒映在王嬿眼内。王嬿吓一跳,向后靠了靠。
“打什么赌?”她掩饰惊慌。
“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高不高兴让我雨露均沾。”
王嬿看他笃定,想着也许怕是自已要输。既然要输,何必再赌?当下摇头:“算了,不赌。你是皇上,高不高兴雨露均沾,太后哪管得着。”
刘衎面上的微笑却不见了,站起身,说道,“朕今晚去秦少使那儿。”
他不知道自已期望从王嬿脸上看到什么表情,但当他看到她竟然有些如释重负时,不禁愤怒。
她竟然如此勉强做他的皇后吗?如此勉强也还是做了,就为了他们王氏一族的利益?
看着刘衎拂袖而去的背影,王嬿不明白他为什么愤怒。难道自已说错什么了吗?但是继而想到终于今晚可以是自已一个人,不用和别人分享一张床榻,可以自由自在地伸胳膊伸腿时,就马上高兴地把种种思虑抛诸了脑后。
转眼已是三月,这一日,王嬿照例去向太皇太后请安,却见太后面色不甚好看,一旁侍候的秀乙轻轻努了努嘴,摇了摇头,意思是凡事要小心谨慎,今日不宜触怒太后。王嬿当下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来。
太后恹恹的,打发了李八子、段良人、傅良人、秦少使这几个皇帝的妃嫔下去,只留下王嬿和几个前朝的太妃。说是太妃,其实不过因为哀帝死得早,她们位份高了,实际却一个个仍旧年轻貌美,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岁。日子久了,除了董昭仪,王嬿倒也都一一认得,但向来在太后面前,不敢多话,仅是礼节上的寒暄而已。
哀帝这些妃嫔当初因董贤的缘故被哀帝冷落,都没有子嗣,所以哀帝一死,她们在后宫中日子更加艰难,于是各个趋附太后,以求自保。王政君经历过一番被傅太后的踩踏,重新再抬起头之后,对于被趋奉追捧也很是受用,于是常留她们在身边说说话,共同打发下时光。
王政君看看王嬿,又看看自已的翡翠扳指,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道:“皇后,你入宫也有一个月了吧?”
王嬿小心谨慎答:“是。”
“一月零几天?”
王嬿一滞。
太后斜睨着她:“一月零五天。你看看,你自已竟是不知道。可是有人替你数着呢。”
王嬿低头,敛衽屏息:“是,儿臣大意了,请太皇太后责罚。”
“责罚?你动不动让我责罚,态度倒是好的,但你若能少犯点错,又岂来责罚一说?落在别人眼里,还当我不体恤后辈呢。”
王嬿强忍着,低低说了声:“是儿臣愚钝。”
几位太妃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政君接着道:“你才入宫一个月零五天,按说还该是新婚燕尔,皇帝便是日日歇在你处,旁人也无可厚非。可是皇帝到你宫里的时日不过最初的十来天,这段时间不是在秦少使那儿便是在其他人那儿,我倒要问问皇后你,不觉失了颜面么?如果这样情形,那么何时才能怀上龙嗣?”
王嬿面红得犹如要滴出血来。她不意这样私密的事情,太后不只过问,而且还当着别人的面过问。她忍不住略抬头望了下几位太妃。
太后似是知道她心意,当下慢条斯理道,“几位太妃都不是外人。我留她们在此,也是为了让你看清前车之鉴。让你知道,别说是皇后,但凡身为后宫女子,如果没有子嗣,生活将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
几位太妃的脸色也陡然变得难看,却不敢发作,只是讪讪笑着。唯独董昭仪笑着敬上一盏茶,太后接过喝了一口,冲董昭仪淡淡点点头,似是嘉许。
太后宫里熏着檀香,火盆又烧得暖,加之人多,屋里便热烘烘蒸腾腾的。王嬿只觉得气闷,终是年轻气盛,忍不住开口道:“儿臣以为身为皇后,当维持后宫平和,使皇帝务必雨露均沾,而非一人一宫独大,尤其不是独占皇帝于中宫。当初赵太后专宠于成帝,不便是未尽到皇后职责么?”
“放肆!”王政君将手中茶盏重重摔在桌上,向来慈和的眉目纠缠在一处。“敢在我长信宫提那贱人!”
董昭仪也暗暗向王嬿摆手,示意不可再提。
王嬿心下也是一凛,不意太后动怒若此,显然是对赵飞燕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