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可爱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恶人,都是可惜人。” ——《小窗幽记》
一、缘起
赫连爵第一次见到许樱珠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她提着裙子走上楼梯,高昂着头,长发高高地挽起,一双凤眼里面没有少女该有的什么情感。
旁观者的漠然。
“樱珠。”
有人叫住她,她的面上立即绽出微笑。一瞬间赫连爵看呆了,她的身上有种东方大家闺秀的书卷气,又掺着西方贵族的优雅,她的举止和仪态满是冷漠,与其他人接触时又颇为可爱,一双凤眸清澈得像一面镜湖。
她是不够美的,虽然绝对是个美人,但绝非顶级的美人,可这全然不影响她的那种气韵。赫连爵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迷蒙中他有种错觉,觉得她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她到底是哪种女孩子?
赫连爵陷入深思,直到南羽织轻轻戳了他的胳膊。
“学长?”南羽织的声音有些不悦。
“没事。”赫连爵移开了目光,将书翻到下一页。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足球场上。
晚上大概七点钟,许樱珠在操场上散步,一个人。
赫连爵经过操场时,向里面望了一眼。
她真的很好看,人群中他总能第一眼就看见她,长发瀑布般伏在她的肩头,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波动。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脚步已经慢慢将自已带到她的身边,直到她笑着看向他:“学长好。”
她很乖,和他完全不同。她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得他不知所措,微微怔了几秒钟之后,他开口道:“学妹也来跑步吗?”
“我已经跑了三圈了,有点累,就走了走……”许樱珠笑道,“对了,我还得去还书,就先走啦。”
赫连爵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和他圈子里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看起来极其冷漠,与她说话时她却是出乎意料地友善,一双明眸是如此的纯净,净得如同冬日初雪,在阳光的映照下,雪片完全是透明的。
水至清则无鱼,他也看得出她的孤独。
后来他常在图书馆看见她,她一整日都会待在那里看书。她身上的书卷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渐渐氤氲在空气中,只消和她站在一起,就能感受到一种温黁美好的气息。她像一湖静水,反射着天空的星星,点点地盈着水光,温柔而沉静。
许樱珠第一次知道赫连爵,是顾妧惜告诉她的。
“樱珠,”妧惜这样跟她说,“你看那个男生,他是我们学长,叫赫连爵,比我们高一届,是我们院学生会会长。”
许樱珠抬眸,刚好对上他的双眼,她自然地移开目光,淡淡道:“之前从来没见过他。”
“那是你从来不交际,”妧惜说,“学长可好了,对我们都挺照顾的。”
许樱珠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看书。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她自已的世界里。她翻着书,端起水杯浅浅抿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
七点,许樱珠一如既往,在操场上跑了起来。她跑着,突然看见赫连爵的身影,他在围栏之外,在和一个女生交谈。
她皱了皱眉。之前听说过赫连爵的名字,她在图书馆也经常遇见他,但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许樱珠没有在意,偶然一瞥,发现他小腿上纹了一大片罂粟花,却觉得新奇。从前总觉得罂粟俗气,但纹在他身上,看着倒妖娆妩媚,为他本就神秘莫测的性格平添了几分引诱的色彩。这样形容也许不好,许樱珠摇了摇头,想将这些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此后,每次在图书馆遇见他,虽然许樱珠面上仍冷着,却总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有很久的时间,许樱珠都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看书,她只好戴上耳机。但音乐声也渐渐地和周遭的安静融为一体,被许樱珠抛诸脑后了。
许樱珠很生气,她最近本来有很多任务要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都想把目光移到他那边去,她想要集中精力,但也只是徒劳。
她想改变图书馆寝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是一想到一整天都看不到他,许樱珠的心又焦躁起来。
他身边有一个女孩,很漂亮。许樱珠看着南羽织,一双桃花眼泛着无尽的柔媚,唇如含丹,齿若白雪,一头浓密的卷发更衬得她媚眼如丝。许樱珠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目光便立即被她吸引过去,心中暗暗感慨造物主之神奇。她一双明眸万分灵动,仿佛时刻含着一层薄泪般楚楚动人。
他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呢?她明明那么好看,许樱珠也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他,且他们看上去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风格也很相似,家世背景也差不多,衣装无一不是奢侈品,不是她一个普通人消费得起的。
许樱珠想着,思绪飞到千里之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面前的书等着自已翻页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顾妧惜看见许樱珠发呆,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许樱珠的肩,低声问道:“樱珠,想出去走走吗?”
“好啊,我刚好学不进去。”许樱珠笑道。
顾妧惜买了两杯咖啡,递给许樱珠一份。
“樱珠,赫连之前向我打听过你,还说你长得非常好看。”顾妧惜说道。
许樱珠差点没惊掉下巴,手中的咖啡差点洒了出来:“是……是吗?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他身边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生啊?她叫南羽织,是另一个院的姑娘,好像的确是喜欢赫连爵的,不过赫连爵不喜欢她。”顾妧惜看着她的反应,微微笑了笑,“不过……他怕耽误你。”
许樱珠没有说话,耽误我?哪种耽误呢?她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应答。
此后顾妧惜再说过什么话,许樱珠通通不记得了,她心里一直纠结着,赫连爵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她长得好看吗?或者是喜欢又不敢打扰?
从那以后,许樱珠每次看见他,心脏跳得更加剧烈,她决定主动一次,她从来没有主动过,但她要为他主动一次。
她想好了所有的结局,要么赫连爵同意先接触着看一看,要么他直接拒绝,要么他想要现在就在一起,她纠结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晚上下定决心想要去找他。
只是她自以为算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却没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心境天翻地覆。
图书馆。
许樱珠在茶水间接了杯热水,正端着杯子想要回到座位上。
突然,那张脸又出现在人群里。
她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已出现了幻觉,本来学习了一整天就有些疲惫,现下心脏剧烈地颤抖起来,恐惧瞬间占据了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她双手颤抖着,手脚冰凉,双腿钉死了一般挪不开步子。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那张脸果然消失在了人群中,许樱珠咽着口水,口腔和唇有些干燥……她把水杯换到左手去,向四下里不断张望,确认是自已看错了,才艰难地抬脚离开。
六年了,事情开始的时候她还是一汪清泉一样灵动的女孩子,现在她的内心已经彻底坠落成万丈深渊。
她本以为事情早已结束了,她本以为自已已经完全摆脱了它的影响,只是那一瞬间,阔别已久的恐惧电闪雷鸣般重新掌控她整副躯体,熟悉而恶心的感觉再次回到她的心脏,她觉得胃里不断翻滚着。
没事的,图书馆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没事的。
“许樱珠。”
突然有人从身后叫她的名字。
一阵惊恐的尖叫盖过了图书馆大厅的背书声,伴随着马克杯撞击地面的清脆响声。大厅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着女孩吓得砸了手中的水杯,从楼梯间跑了下去。她脚步太过匆忙,慌乱中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跌坐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寂静地大哭,她捂着嘴的手太过用力,嵌入脸颊的指甲留下了几枚树莓红的小月牙。
大厅里没了背书声,但也只是几分钟的事,大家窃窃私语了一会之后,又重新投入自已的学习中去。
“樱珠?你怎么了?”顾妧惜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过来,只见许樱珠一个人蜷缩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哭得昏天黑地。
“怎么了这是?”赫连爵走了过来,低声问顾妧惜。
“不知道,我也是刚过来。”顾妧惜有些心疼地看着许樱珠,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是他……找过来了……”许樱珠哭着,还时不时看向楼梯间的入口,始终没有人过来。
赫连爵从没看过成年人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的恐惧,他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不知道,她的恐惧究竟来自哪里。演的?不像。如果她是演的,他赫连爵三个字倒着写。
“没人过来,你是不是看错了?”顾妧惜替她顺着气。
顾妧惜将她抱在怀中,许樱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抱住她的腰,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过剧烈还是因为心有余悸,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过了很久,许樱珠才慢慢平静下来。
那晚之后,赫连爵一直都没再看见过许樱珠,连顾妧惜也没有再见过她。正当赫连爵几乎将她遗忘时,她再次出现在图书馆,和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当赫连爵抬眼看入她的眼睛时,却好像什么都变了,他看不见她眼睛里的任何神情,好像那里面只有一块坚硬无比的冰,只生冷地反射着他的影。
许樱珠看见他,笑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但眼睛里面连从前星星点点的温柔也不见了,唇角的弧度依旧动人,眼睛却是万里冰封。
她低头接水,双手上覆盖着凌厉的伤疤,冬日里天气寒冷,伤痕的颜色都变成了暗紫色,混着手背上本就因为寒冷而发紫的血管,又是新伤压旧伤,深浅不一,看起来有些恐怖,像死了的丧尸的肤色。伤口看起来那么规则,他猜想,可能是刀伤。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赫连爵不敢想,但却控制不住自已的思绪,直到许樱珠一缕清风似的从他身边吹过,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这样的女孩子还是少沾染的好,看起来纤尘不染,但谁知道呢?他对她的过去不感兴趣,虽然他对她很有好感,但也不想掺和进一些糟心的事情中去,如果那些伤痕是她自已造成的,那她的精神多少有些问题,他可不想和一个病人搅和在一起,干嘛平白无故给自已找罪受?如果是别人造成的,那他更不想搅入这场混局,他自已的生活已经足够忙碌了,他找女朋友也只想给自已无味的生活添点乐趣,何必自已惹祸上身?
总之,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女孩漂亮是漂亮,但他赫连爵不想玩。
他看开了,就是这么容易。
“学长,”南羽织从他身后绕过来,“晚上我们有个局,你去吗?”
“什么局?”赫连爵问道。
“你说呢?”南羽织眨巴着灵动的眼睛,攀上他的臂膀,“你最喜欢的那种。”
赫连爵笑了,手指穿过她的发。
时光如箭,寒冬谢幕,赫连爵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许樱珠了,他再次去图书馆的时候,刚好与许樱珠擦肩而过。
她的发长了,一直垂到腰际。她比从前更瘦了些,纤腰不盈一握,从前眼睛里风饕雪虐一般的肃杀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柔如水一般的目光让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水能容纳万物,也能侵蚀万物。
她停在图书馆三楼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捧着书,眼睛却凝望着外面的什么东西。
她站在那里,像一出戏的落幕,一个故事的结局,曲终人散后,还绵绵绕于屋梁、迟迟不舍消逝的余音。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是个谜。
“赫连,”顾妧惜拍了拍他的肩,“有空吗,聊聊?”
图书馆门口,赫连爵替顾妧惜燃了烟。
“听南羽织说,你谈恋爱了?”顾妧惜好奇地问道,“漂亮吗?”
“漂亮,”赫连爵笑着摁亮手机屏幕,“给你看照片。”
“之前你还说许樱珠漂亮。”顾妧惜打趣道,“怎么,不感兴趣了?”
“我看她好可怕,手上全是刀伤,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赫连爵问道。
“她啊,你绝对不敢想象她经历过什么。”顾妧惜叹了口气,“高中的时候有个精神病看上她了,一直缠着她,逼得她焦虑、自残,差点跳楼一死了之,读了大学还阴魂不散,隔三差五就来恶心一下她。”
赫连爵点点头,对他来说,她经历过什么事情,他完全提不起兴趣。
“对了,最近,好像有个公司老板看上她了,但她没答应。”顾妧惜啧啧道,“真有钱,开保时捷来的,一开始过来找吕书记,没想到看上她了。”
“暴发户?”赫连爵抬眼,扭头吐出一片白烟。
“不是,那人我见过,非常斯文,一身西装可正派了,长得也好看,身材特别绝,真不敢相信那么优秀的人居然还单身。”顾妧惜感慨道。
“那许樱珠为什么没答应?”赫连爵有些惊讶。
“你说呢?商人,你知道他在想什么?”顾妧惜说道,“能在生意场里面站稳脚跟的人,都是狠角色——这是樱珠说的啊,换了我我肯定答应。”
顾妧惜笑着,扔了烟头。
“对了,跟你新女朋友怎么认识的?”顾妧惜问道。
“酒吧里认识的,荷尔蒙上头,玩玩罢了。”赫连爵说着,眯起眼看着还未燃尽的烟头,提起唇角笑了笑,便把烟头也弹在地上,抬脚踩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