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幻境里挣脱出来之后,许樱珠再次见到了他。
绮怀。
看起来又是刚下朝,疲惫之态还未褪去,一身黑色锦袍有些明制汉服的味道,身后一条长背云登时抓住了许樱珠的目光。
“你今天这身很好,背云显得你的脊骨很完美。”许樱珠笑道。
“哪有夸人夸脊骨的?”萧绮怀失笑。
“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点吃的。总不至于叫你饿死在这里。”萧绮怀仿若无物地穿过石阵,席地而坐,许樱珠刚要打开他手中的食盒,却突然怔在原地。
她忽地扑过去,捧住萧绮怀的脸,上下打量,惹得他一头雾水:“你又做什么?”
“这是幻境?你是幻象?”许樱珠质疑,恨不能将他的五官全捏一遍,“幻境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可以是真实,可以是虚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既然出现,就不会无缘无故。”
“好了,我只是怕你饿死,别传出去说魔族虐待囚犯。”萧绮怀迅速止住她的手,“你在塔中待了有一夜了,我才找到你的方位,快吃些东西吧。”
“一夜了?我一夜没睡啊?”许樱珠诧异道,“看来在幻境中耗了不少时间,那是得吃点东西。”
她打开食盒,里边果然盛满她爱吃的菜品,还有一盘素白的糯米糕,样式精简,味道却一如既往地惊为天人。
“你也吃点吧。”许樱珠塞了枚糕点在萧绮怀口中,“若有机会我一定给你们魔族好好宣传宣传,战俘待遇可好了,到了饭点有魔尊亲自送餐食。”
“吃吧,吃食也堵不住你的嘴。”
“我就是爱说,在旁人面前我还没话说呢,那不是看见你来了心情好嘛,现在就嫌我烦了,那以后可怎么办?我不会一个人饿死在诛魔塔吧……”许樱珠眨巴着眼睛望向他。
“好了,”萧绮怀有些犹豫地开口,“我来是要告诉你,白音阙失踪了。”
许樱珠的动作顿了顿:“他……那么强大,希望一切安好。”
可是下一秒她便看见萧绮怀轻轻摇头:“他是被神力与龙鳞璧的力量冲撞而流失,很可能因此灵力尽失,若是遇到杀手,轻易就能要他的性命。”
“我安插在人间的势力很强,正常情况下,我的人会很快找到他。”萧绮怀严肃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白音阙可能真的出事了。”
“谁会对他下手呢?谁下得了这个手?平时旁人连近他的身也不能……”许樱珠暗暗打了个寒战。
“这也说不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其实说句真心话,白音阙能通神力,我也很高兴。”萧绮怀慨叹道,“他天赋极高,学习三族圣术如赌上了性命一般。但对你,他拿不住分寸。”
许樱珠低下头,默默将一勺汤羹送进口中。
明明是他亲手做的美食,此刻却味同嚼蜡。
“我若不是魔尊,也想拼一回才能,探一探自已的极限在哪里。如他一般才能者,为何不能成神?”萧绮怀轻笑,“如此良才若不能位列诸神,如你所说,不公平。”
“只是他的人太过极端,为了自已的野心竟要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你也是,他要你做你就真的做吗?”萧绮怀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自责,不忍过分苛责你,就此收手吧。”
许樱珠苦笑着,眼泪滴在汤羹中。
“是我错了。”她失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不敢有异心。他的眼睛很可怕,无底洞一般,我必须满足他的欲求,才能看到他面上露出欣喜之色,否则便浑身不安。”
“他能通神,我在神族有一席之地,也不至于处处受人胁迫。”许樱珠笑着,流着泪,“我太想要自由了,哪怕一分束缚加诸我身上,我都会害怕。”
“我只想变强,足够强大,就不会再有人能摧毁我的人生了。”
“绮怀,能力也是一种不平等。”
“我不想被任何一种不平等束缚,我不想,更不想看着别人为难你而束手无策。”
“太想摆脱一个困境,却没成想让自已陷入另一个困境。”
“其实现在回头想想,成功了之后,也始终惴惴不安,没有足够的强力傍身,神帝的位子也坐不安稳。我当时只恨他束缚我,现在又怕他出事……”
“没关系,都没关系的。”萧绮怀递给她一方锦帕。
“绮怀,你能帮我个忙么?”许樱珠望向她,婆娑泪眼中噙着万分悔恨。
“你放心,我会保下白音阙的平安。”萧绮怀柔声道,“你知道吗?我把你关在诛魔塔,魔族民众已开始为你求情了。”
“为我?求情?”许樱珠瞪大了眼睛。
“是啊,不仅是大臣们一封封折子递上来,街头百姓也纷纷要求宽恕你。”萧绮怀微笑道。
“我差点将整个魔族置于危难境地,他们为何还要待我这样好?”
“我答应了他们,小惩大诫。在诛魔塔中待足三个月,便许你出去。但又有人进言,怕诛魔塔腐蚀气息过强,有损于通灵璧。”萧绮怀说道,“惩戒是少不得,总不能让你白白逃过。”
“有些魔族受困在人间,你便去把他们带回家吧。”
许樱珠张了张口,却没有言语,被自已的笨拙逗笑,最后却扑在他怀中哭泣。
很安心,在他怀里,她安心。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泪水浸湿他大片衣襟。而他呢,他很幸福。他是幸福的,他知道她离幸福从来只有一步之遥,而那一步对于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来说却是飘摇万里。
治愈不了内心的人,如何能应付世事变幻莫测,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处境?萧绮怀从未怪过她,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走了这么久,本身就极其不易了。
他如何能苛责她呢?
她的人生如同一部童话,善良的女孩受到了巫师的诅咒,一路腥风血雨走来,始终孤身一人。
所有人都有弱点,所有人都能被轻易地摧毁,不过不同人的阿喀琉斯之踵不同而已,他从不会因为她的脆弱而对她有所鄙夷,她只是被困在阴影里太久,始终没有走出来罢了。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尊上,属下疑惑,您为什么不把小姐留在圣地?您与小姐成婚之后,必定是神仙眷侣。”
“她是流浪的吉卜赛人,她最想要的是独处的时间与自由。”
“那您呢?”
“我远远地看着她就好。我不能陪她游历湖海山川,是我肩上担着魔族的职责。若我们的身份交换,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我们各自守着自已意中最重要的价值,难道不是最好么?”萧绮怀轻笑,“我支持她,她敬重我,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呢?”
“尊上就不担心她的安全?”
“她可从来都不会怕,有生命危险她只会更兴奋。”萧绮怀扬起唇角,“我虽然担心,却也不能束缚着她。我只能始终站在她身后,站在她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于她而言,也就足够了。”
“尊上为樱珠小姐思虑周全。”
他望着她在魔族红路上一步一步踏实地远去,不停地回眸望着高耸入云的万魔殿,他知道她的心。他从来知道她。她想要的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她心底里能确信有一个人爱她,在她知道的地方等着她,她累了便可以回去歇息,仅此而已。
小笔记本上有不下三十个人名,这些都是受困于人间的魔族,有些族人说不定已经彻底消散了。
第一个,楚易。
仅凭一个名字很难找,但许樱珠离开魔族前特地拜访过那一家人……
“阿易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很爱笑的一个孩子。”楚易的母亲睁着双红眼眶,摇摇欲堕,“已经有十几年没回过家了。”
“他当初去人间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办事,他曾是琉璃殿中的守卫,因为追踪宝物到了人间,后来便不知所踪。”
“琉璃殿?”
“魔族奇珍异宝颇多,故筑造琉璃殿,以存放各类珍宝怪石。”
“有楚易的照片吗?”许樱珠问道。
“有的有的。”楚易的母亲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照片来,她定是拿在手里看了很多遍了,小小的一张大头照,还是许樱珠初中时流行的照片样式。
她心中微动,拍下了楚易的照片。
“多谢姑娘劳心费力。”
“对了,阿婆,”许樱珠迟疑着走出门外,“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小姐直说就好。”
“我做了错事,大家为什么还要护着我呢?”许樱珠回头望着妇人,眸中沁着厚厚一层晶莹透亮的眼泪。
她的眼神无比坚定,微笑间泪水似乎成了她笑容的点缀。
“小姐当年不顾一已之身忍凌迟之痛,魔族才得以延续。族人早已将小姐当作魔族的女儿,哪有女儿做错了事,父母与之计较的道理啊?”
“魔族人哪,护短。”楚易的父亲微笑着望向她,她记起自已的父亲,又很快将父亲的面孔从头脑中抹去。
“我一定将楚易带回来。”
“孩子,路上小心。”
许樱珠走在云城的街道上,她回来之前曾去琉璃殿问过,楚易是为了修正云城善恶失衡才来到人间,他带了一捧灵珠,却再也没有回来。这些年魔族为了维持善与恶的平衡动用过不少灵物,有一些未曾取回的,萧绮怀都安排人带回了琉璃殿,可唯有楚易和那一捧灵珠,都在人间销了声匿了迹。
根据琉璃殿管理人士最后的记录,这些灵珠被用来修正云城黑市的十恶不赦之徒,洛姓家族作恶跋扈多年仍享受荣华富贵。灵珠性温,可承善也可载恶,楚易用它来引得善恶均衡。事成之后,灵珠与负责修正此事的楚易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穿于人流,隐于苍生,低头啃了几口小圆面包,身上唯有离开魔族时桑老为她开的几服药,她从来不怕艰苦,艰苦只会让她心安。她抗压能力差得很,但抗逆能力强得出奇,她一个人行走在熙攘的云城街道,朝着洛氏曾经的居所赶去。
楚易,看照片就是很阳光开朗的一个年轻人,她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大家都说对他有印象,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现在的下落。
日上竿头,许樱珠找了家餐馆坐下,把当天早上问到的关于楚易的消息全都记了下来。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所以记得他的几乎都是些中老年人,他们每个人一提起楚易都会流露出一种美好的神情,他们在回忆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大男孩,也在回忆自已的青春年华。
“楚易啊,我记得,很好的一个小伙子,当年在我家对面开了个面馆,做事踏踏实实的,他家面做得也好吃。”
“那阿姨您记得楚易搬过来的时候,洛家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洛家?”
“洛家当时可不是我们寻常人能比的,当年云城洛家,几乎能只手遮天。”
“楚易那小伙子也经常向我们打听洛家的消息,他妹妹还在洛婉手下做事来着。”
“楚易还有个妹妹?”
“是啊,是有个妹妹的,楚瑶嘛,白白净净的小姑娘。”
“后来洛家的走势就不太行了,几个孩子要么先天有疾病,要么就是不学无术,唯有一个女孩勤奋刻苦,是洛家老爷子的指望,但也在25岁的时候得了抑郁症自杀了。”
许樱珠心里一紧,攥着笔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
“那洛家是个好人家么?”许樱珠问道。
“好人家?当年我们城里面谁办事不要给洛家送礼去?洛家人一只手遮了云城半边天,你说好不好?”
许樱珠将得来的消息速记下来,点了点头。
“具体怎么没落的我们怎么会知道的咯,楚家家大业大,内里琐事我们外人肯定不清楚。”
“你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洛家的繁盛一直没话说,不过自从傅氏兄妹来了之后,好像运气都转到他们两兄妹身上去了,这做生意人,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屁股肯定是不干净的。洛家的事情都被查了出来,但傅氏兄妹反倒平安无事,越做越大,现在人家甚至把业务都拓展到西城去了,听说海外也有分公司。姓傅的这两人绝对不简单,要我说啊,指不定洛家就是败在他们手上。”
“小姑娘,你信不信鬼神?我家婆婆是修道的,他们家啊,闹鬼!据说当年他们家夜里有奇怪的哭声。”
“你们有人知道现下人现在都在哪里么?”许樱珠打听道。
“不知道。”“没人知道。”
许樱珠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反复翻看笔记本上记录的关键词。她向后舒展了一下臂膊,低头看了许久肩颈痛死了。她抬头放空脑袋,也不知道现在白音阙在哪里,有没有一口热饭吃。
“对了,我还想多问一句,”许樱珠结束上午的调查前,还将手机中的另一张照片拿了出来,“想问问阿姨们,见过这个人没有?”
“没有。”“没见过。”“没印象。”
希望他一切都好吧。许樱珠深吸一口气,她总是恨不起来他的,他对她的一片真心她看得出来,恨不能把心肺都掏出来送给她。但在他身边时,他的真心也同样让她无比惧怕。
洛家的豪宅早已经被拍卖了,现在是另一户人家在住,许樱珠想了想,决定把洛家闹鬼的事情问清楚。其他所有人的话都是清明的,唯有那个女人说洛家闹鬼,话中仿佛另有隐情。
她背着包,再次敲开了那家人的大门。
“是你啊小姑娘,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阿姨,我想问一下,您今早说,洛家闹鬼,具体情况您知道吗?”许樱珠询问道。
“哟,这事儿啊。是说那时候洛家家财万贯,有一天突然得了一颗色泽绝佳的珍珠,但是把珍珠买下来之后,夜里就不停传来女人的哭声,洛家人撞着胆子找了许久才发现那哭声是珍珠传来的。洛家人吓坏了,第二天就把那珍珠送去拍卖,洛家也因此平静了几天,但没过多久,珍珠回来了,就放在洛家夫人的床上。”
“洛家吓得不行,根本不敢碰那颗珠子,还是请我婆婆过去做的法,可是,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婆婆前脚刚离开洛家,洛家主母就吓得昏了过去。”
“床上的珍珠,变成了两颗。”
许樱珠听得毛骨悚然,瞬间缩了缩肩膀,正常情况下,楚易不可能用这么明显的方式恐吓洛家人,听着倒像是灵珠失控了。
“那这件事发生之后,楚瑶有什么反应么?”
“正说呢,楚瑶啊,那个时候就失踪了,找不到她人,楚易也急坏了。后来我记得楚易好像也去过洛家,但是没有解决掉洛家的事情。”
“后边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楚易和楚瑶都不在这边了。”
许樱珠点了点头,楚易必定对魔族圣术有极强的掌控能力,否则萧绮怀根本不会任命他来人间矫正善恶失衡。这中间必有意外发生。
她皱紧眉头思索了很久,决定去问一问傅氏兄妹。一切与洛家败落的时间点相关的人与事,都必须查清楚。
只是傅氏兄妹那样的人,岂是她能轻易见着的。
“那阿姨您知道傅氏兄妹现在在哪吗?”
“他们家做房地产生意,公司叫凇野集团。”
凇野,怎么听着像卖冰箱的?许樱珠笑了笑,那些个总裁董事没一个容易见到面的,不过她有的是法子。
一路上和司机师傅聊天,她顺着问了傅氏兄妹的一些消息,哥哥叫傅祢,妹妹叫傅颜,两人并非云城人,在云城无亲无故,白手起家,短短五年内凇野集团拔地而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势如破竹地干掉所有竞争对手,站在了云城房地产的顶峰。
“姑娘,你见过傅氏兄妹不?哎呦,他们的面相都吓人得很,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别说你,就是上次我开车送乘客去凇野总部,恰巧看见傅祢送另一个什么公司总裁出门,他那面相——哎呦,这辈子我都不敢看第二眼呦。”
“怎么了,是长得太丑了吗?”
“不是丑,是吓人,他那个眼睛,盯着你,就像鹫鹰盯着猎物一样。不怕告诉你,我都怀疑他有案底,太恐怖了,一双眼睛可深地凹进去,脸上棱角分明得吓人,要是他脸上再多条疤,我保证掉头就跑。”
“真的有这么可怕?”
“真的,别不信,尤其是他的眼神,妈呀,那个狠劲儿,我一个大老爷们被他扫了一眼,鸡皮疙瘩都直爬到我脊椎骨上。”
“那傅颜呢?”
“傅颜,啧,比她哥长得好一点,但也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我们那边老家有句话啊,‘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啧,听我做生意的弟兄说啊,那傅颜做事和她哥哥如出一辙,雷厉风行,手段狠。”
“听起来这傅氏兄妹确实不好接近啊。”许樱珠说道。
“别怪叔多嘴啊,姑娘你要见他们做什么?”
“有人拿走了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是在傅氏兄妹手里。”许樱珠抬眼,不远处便是凇野集团本部。
许樱珠深吸一口气,踏入凇野大楼,向前台小姐说道:“你好,我想见你们总裁傅祢先生,请问需要预约吗?”
“请问您是?”
“我是楚瑶,是傅祢从前的邻居,他的秘书可能不认识,我这次来找他有事,还请您提醒秘书务必亲自向傅总说明情况。”
“请问您找傅总具体什么事?”
“当初从洛家离开的时候,我带走了两颗珍珠,现在想还给他。”许樱珠说道。
“好的,您留下电话。”
许樱珠利落地写下了手机号码,向前台小姐微笑点头,便离开了凇野。
但许樱珠不知道的是,凇野顶楼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目送她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