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

当白音阙执着许樱珠的手站在神殿一众守卫面前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她涌动的热血,体温比平日都要高上几分,眼睛里燃烧着无名的恨意。

他向来以为他是最懂她的人,现在却不明白她的恨从何而来。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右手紧紧握住能量幻化出的通灵重剑,剑刃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锐鸣,眉头压得极低,瞳仁如鹰爪。

她是一副即将要吃人的模样,而这种惊悚与浑身腾起的仇恨让他为之侧目。

“来者何人?”神殿侍守高声问道。

“在下冥族白音阙,携未婚妻求见神帝。”白音阙小臂横在腹前,弯腰行礼。

“神殿面前,哪许你兵戎相见!”侍守正要打散许樱珠的重剑,却被她灵巧躲过。

“我暂时还不想动你,趁此机会,好好惜命。”许樱珠转手,重剑光影消失在掌中,“还请神侍帮忙通传一声。”

侍守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开。

“就是这两个逆贼杀了星宿元君?”一位银发男子迈步出现在神殿门外,眉下一块龙尾似的疤痕隐隐透着白光。

“莫说是星宿元君,就是你玉清仙君,也不过是来送死。”白音阙话音未落,抬手便是一阵炸雷铺天盖地向玉清仙君扑去,仙君迅速结阵,白玉似的屏障堪堪将攻击挡了下来。

许樱珠抬手幻出重剑,毫不顾忌地冲上去同玉清仙君厮杀起来,她的身后是犼的力量,虽不是萧氏血脉,却贯通了通灵璧的灵力。

玉清仙君从未对付过纯度如此之高的毁灭之力,只觉得洪水猛兽势如破竹般向他冲来,血盆大口中凛着寒光的獠牙就要钉入他的皮肤,他靠着神脉的内力硬接,却对这极其危险的法术感到万分畏惧。

“你是凡人,怎会有魔族灵力?!”玉清仙君大口喘息,迎面接住许樱珠迎头劈下来的一剑。

“玉清仙君的消息可太闭塞了,三千年前魔族将我献祭给通灵璧,现下已与玉璧浑然一体,我的魂魄与通灵璧联结,就是与魔族圣地联结,你和我对抗,就是与魔族灵力之源对抗!你有几条命,敢轻易迎我的战!”许樱珠双目眦裂,眸中是血红的恐怖,她将重剑重击在地,以重剑为圆心画阵,登时,一面七瞳阵法赫然竖立在她面前,白音阙眼疾手快地点中其中一枚瞳仁,施了半分神术,阵法便高速向玉清仙君冲去。

原来弑神,不过刹那之间。

玉清仙君虚弱地倒在二人面前,方才神殿门口耀武扬威的小侍卫差点被眼前的场面吓得失禁,躲在玉柱后头瑟瑟观望着。

白音阙抬手感知着他的能量,手掌握住他的下巴,稍一用力,玉清仙君便消散为无数飘散的光点,旋转着回归天光。

开始了。

许樱珠将散乱的头发拨到一边,轰地震开神殿大门,大步迈进殿中,神帝与英招、离珠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一众仙侍更是惊诧不已。此前他们已经听到了殿外的动静,却没想到白音阙和许樱珠这么快就杀了进来。

重剑用着始终不顺手,许樱珠皱眉,挽手幻出一把灵弓,搭上墨绿色的羽箭,直冲神帝的眉心射去,神殿内即刻乱成了一锅粥,仙侍群起而攻,却被白音阙一道尖锐的月刃屏障杀了个片甲不留。趁此时机,许樱珠连搭七支羽箭,将七个仙侍各自钉在地上,便立马掉头向英招下手。

英招的身边……许樱珠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瞳仁缩了缩,目光停滞在她身上。

苏檀……

她定了定神,翻手幻出一把长鞭,即刻与英招厮打起来,英招擅花术,周身有花灵护卫,许樱珠在长鞭上附满倒刺,将花灵通通甩到百米开外。苏檀愣愣地看着杀红了眼的许樱珠,像看着狮鹫扑人一般,那双通红的眼睛中浓烈的仇恨撕裂了她的理智和灵魂。

是一场动物与杀戮的盛宴。

能量冲击不断摧毁着诸神的性命,神迹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打散了神殿中无比珍贵的陈设。许樱珠疯魔一般地屠杀着,魔族能量的使用也是愈来愈得心应手,上千条法阵熟稔于心,她更是跳出了传统法阵的窠臼,全凭实时的计算按下法阵,一个,一个……夺神性命。

白音阙若要对付这些人可算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此时他只是护着许樱珠,为她抵挡外源性伤害,主力攻击几乎全是许樱珠一人输出。

“到你了。”离珠也消逝之后,许樱珠的一双血眸回头锁定了苏檀。

她一步一步逼近那副绝美的面孔,美得让她生厌。

“你不会对我下手的……”

苏檀恐惧地跌撞着后退,对着许樱珠涨红了的眼睛。

那双早已沉若死水的眼睛却爆发出蓬勃诡异而惊悚的生机,而那诡异和惊悚好像有生命一般,扭曲着从她的瞳孔中散射出夺目的光芒。

“你凭什么是例外?”她眼眸如高扬躯体的眼镜蛇,手臂上淌着神的血液,亮盈盈的。

“我不是例外,你才是。”苏檀强撑着气势,“你没意识到你已经成为痛苦的奴隶了吗?你以为你是自由的,你任意妄为。其实呢?”

“白音阙纵着你。”

“让你虚无、臃肿、庞大的内在无限地膨胀,你永远无法满足它的欲求和野心,你放出了内心那只猛兽,最终只会反扑回来吞噬你自已。”

“你恨这一切,你恨因身份、因血脉而产生的一切不公平。”

“你拼了命地伤害自已、伤害别人,看着别人和你一样痛苦,你觉得这才是正义,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你比谁都该明白,许樱珠,你比任何人都该明白。”

许樱珠面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着,她抬手便蕴结出一道琼光,剑影般四面八方向苏檀砍去,苏檀撑着身子勉强躲开,却还是重重跌落,手臂被灵力灼伤成熏紫色,许樱珠俯下身子掐住她的脖颈,目光如炬,眸中翻涌着滔天怒火。她狠力甩下手腕,苏檀的人被擦着地面震了出去,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她也知道,许樱珠并没有下死手。

她自尊心太强,不能容许任何一个人当面揭她内心里最痛苦的短,尤其这种痛苦一针见血,直颠覆了她人生的所有意义。

苏檀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已并没有什么擦伤,灵力消逝的痕迹还在她身下消散,她知道许樱珠暗中给她施了一层对抗外力伤害的灵术。

她知道的,她明白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走一条她明知是错的路。

是啊,未曾受过伤害的人怎么会明白呢。

她的人生好像被困在了十六岁那年夏天,从前的一切是她主动从世界中寻来的,从后的一切都是世界施予她的。后来的种种,是水面上的飘零浮叶,流水带到哪里就是哪里。从前的日子至少是有生机和活力的。后来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空白的、死亡的状态下时间线被无意义拉长了十年。

她累了,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白音阙为她挡下了神帝的袭击,担忧地看着她的神情。

“怎么了,姐姐?”白音阙关切地问道,“累了就交给我来处理。”

许樱珠乏力地点头:“剩下的就交给你吧。”

“怎么,通灵璧也有疲累的时候?”神帝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缝,“大乱三族,弑神夺位,你们二人,罪不容诛!”

白音阙万分不悦地长眉倒竖,淡淡开口:“消失吧。”

他低头抬眼,双手合十,一道银光向神帝劈去,随即炸裂成无数光斑。

那光斑如影一般旋转着飘散,又突然聚起,合成一顶极轻的神冠。几条素简的金线勾勒出神冠的模样,日月交叠的图纹闪着银光,坐落在那一顶若隐若现的神冠上。

白音阙轻笑着取下神冠,捧在掌心中。

“喜欢吗?”少年对她微笑着,将神冠戴在她发上。

很快,神冠的能量便消融于她身体之中,她的气色也好了许多,从容地从满地残骸中站起身来。

“扶我去神位吧。”她将冰冷的左手放在他掌心。

素白的裙角拂过神血与神骨的碎片,那双极美的凤眼此刻聚起了更加浓厚的恨意。他微躬身子托着她的手,用眼角的余光注视她。

杀了这么多神灵,坐在了统领世界的位子上,她的恨不减反增,他不懂她,他越来越不懂了。

坐在神位上,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一身素衣更显她容貌之精妙,挺拔的鼻梁在她脸颊投下不浓不淡的阴影,长睫如扇,看得白音阙失了神。她像一丛优雅的白色蝴蝶兰,稳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上。

“音阙。”她缓缓开口,连声线都柔和了许多。

“我在呢。”白音阙半跪在她身前,手臂搭在她膝上。

她眼里的猩红消失了,白得像最纯净的冰雪,是这个污脏的世界容不下的圣洁。

“音阙。”她又唤了一声。

“姐姐,音阙在呢。”白音阙微笑着,仰头。

“对不起。”

“好好的,怎么说对不起?”他抬眸凝望着她,绝美的双眼里溢满浓郁的爱意。

“因为,我欠你很多。”许樱珠双眉舒展开来,眼神愈加迷离,他就是爱看她这样的神情,迷蒙如雾中神女,是一种始终捉摸不透的魅力。

他更加深爱地望着她。

“我现在要做些什么?”许樱珠有些迷茫地望向他,在这个素雅而流转着无数暗光的神殿之中,神迹的碎片早已化作微光,与天空融为一体,打斗的痕迹全然消散在愈加明亮的光线中,仿佛这个圣美的神殿中,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

“你现在是神帝,想做什么都可以。”白音阙看着她,温柔地笑。

“什么都可以?”许樱珠疑惑道。

“是,你想做什么事的话,可以召诸神觐见。”白音阙解释道,“不过神族一般不问人间琐事,神帝也是逍遥自在的。”

“我还不懂神族的规矩,还要你教教我。”许樱珠的神情也柔软了下来,同样温柔地看着他。

“姐姐,我爱你,很爱很爱你。”白音阙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我知道。”

有什么想做的呢……真的坐到了这个位子上,许樱珠反而迷茫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唯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坐在神帝之位上,大权在握,她只觉得从前在乎的许多事,她再也不用放在心上了。

她思虑许久,她知道自已需要对天下生灵负责。白音阙辅佐着她,她也慢慢熟悉神力的使用方法来。神力与魔族的毁灭之力大不相同,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慢慢掌控。

只是有时候她觉得自已的身体虚透了,做不到全然掌控这样灵巧的力量。

但生活终究渐渐平稳下来,她心里总想着事情开始之前,月徊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派人去英国查了很久,都没有周月徊生活过的痕迹。

她思虑了很久,决定从周覃去世后开始查起。

周覃死了,周月徊就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知道周爇许多事。

果然,有人查到周月徊前往英国的航班,顺藤摸瓜,她发现周月徊在刚落地英国时就失踪了。

她愈发确定是周爇下了手。

不知何时起,她总觉得疲惫,那种疲惫像从骨头里面一点点渗出来一直麻痹到皮肤的神经。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她和白音阙在神殿也度过了半年时光,神族事务不忙,许樱珠渐渐上手起来。夺位时杀了不少神仙,许樱珠又升了不少功力深厚的小仙来顶替这些人的位子。

“我不想问人间事,但唯有一事,诸位务必处理好。”许樱珠抬眸望向圆桌上的其他十二位重神。

“请诸位务必保证公平正义,‘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许樱珠的声音是不可违逆的威严,“使不义者自掘坟墓,使残忍害人者以最残忍的方式生不如死。”

“是。”众神庄严点头承诺。

“还有一事,我近来身体抱恙,怕是要回人间休养,在我回来之前,由修罗神君代为理事。”

“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从来不告诉我。”白音阙闷了一肚子气,握着双筷子捅瓷碗捅得磕磕作响。

“怕你担心,本来没想告诉你的,只是最近觉得实在熬不住了。”许樱珠向他微笑着,“不过没关系,或许是最近学神法学得累了些。”

“说了不要着急嘛,你本来身体就不好,还非要学得那么拼命。”白音阙做了个委屈的表情,许樱珠惊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得不像话。

“好了,别总是怪我了,”许樱珠轻笑,“陪我去人间休养段时间吧。”

“好,最近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你向来尊敬诸神,不喜等级,把议事桌都换成了圆桌,今日你在殿中,难得看你如此严厉。”白音阙笑着握住她的手,却见她的神情顿住了。

“正义是第一要事。”她很快便和缓回来,笑望着他。

“好,正义是你的头等大事。”白音阙歪着头对她笑道,“我已经安排了西玉打扫音遇山庄,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我陪你一起。”

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音阙,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跟我说实话。”许樱珠轻轻向椅背躺去,手中盘着一只成色绝佳的竹斑泪手镯。

“你说。”

“我在通灵璧里的时候,你有没有对萧绮怀下过手?”许樱珠仍然微笑着,安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你为何又要提他。”白音阙唇畔的笑意冷了下来。

“你本可以直接否定我的疑问的。”许樱珠的语气也毫不退让地冰冷而锐利。

“我没有对他下过手,事情都是陆修篁和周爇在做,用不着我亲自动手。”白音阙冷笑,“但是姐姐,你要是对萧绮怀动半分心思,我会让他在十八层地狱里滚一遍。”

“我能对他动什么心思。”许樱珠失笑,“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再没有了。”白音阙没好气地扭过头,从茶几上端起一杯龙井茶。

许樱珠突然剧烈地咳起来,胀得脸庞发紫,吓得白音阙赶忙为她缓着气。她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脸色却更苍白起来。

“音阙。”

“在呢,姐姐,我在呢。”

“音阙……”她的声音愈发虚弱。

“在呢,我在。”

她轻轻将手掌覆在他心脏上,刹那之间喷涌出磅礴的神力,翻涌着向他最脆弱的核点攻去。

“对不起,音阙,爱你是一场盛大的骗局。”

她低眉看向他,没有怜悯,那双黑透了的瞳孔如同深渊一般可怖。

他呆住了,眸中的爱意仍闪耀着纯澈的光芒,却被难以置信的薄泪盖住了。

登时,白音阙的人身崩碎成细碎的月光,如同落入河塘又被打散的月影,那点点碎光随着涟漪飘荡在冰冷的空气中。

突然,无数光点的运动停滞了一秒,随即便炸开刺眼的光束,许樱珠抬手挡住强光的刺激,光线褪去时,白音阙的人已消失不见,而她掌中多了一块通体冰红的玉。

龙鳞璧。

龙鳞璧在白氏……是啊,龙鳞璧在白氏,白天懿从未说过龙鳞璧在白氏大厦,白氏,原来所指从来不是地点,而是人本身……

龙鳞璧……

“能量冲击太过强大,龙鳞璧替他挡了一击,现下,他的魂魄怕是要流落人间了。”许樱珠喃喃开口。

她的魂魄像被抽离开一样,目光空洞着机械地走出神殿。

云丝缭绕在神殿之上,阳光源源不断地向神殿输能,弑神的能量冲击的确很强,天际甚至不知何时被震出一抹暗金色的裂缝。

许樱珠皱着眉,展了灵翼,飞到天际,轻轻抬手推开裂缝。

有个女孩伏在桌前,手边躺着一把裁纸刀,手背上淋漓的鲜血正珠玉似的向外冒着成形,女孩没有管手背上七零八落的刀伤,笔尖飞速地在题干上圈着重点。

许樱珠如雷灌顶般愣在原地,她伸手想要试探什么,却被两个世界当中的结界打了回来,在高空中直跌了十几米。她慌忙飞回原处,再次推开裂缝,她轻声唤着自已的名字,那个世界的女孩疑惑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听得到,她听得到……总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到她。

许樱珠再次伸手,这一次结界的力量灼烧到她的皮肤,她被冲击弹回时,胳膊上多了一块火燎的伤痕。

许樱珠还想再次尝试,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裂缝渐渐消逝,蓝色的天空重又恢复了纯净。

她怅然若失地向回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纸飞机般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