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许樱珠总觉得心中不安,起身为自已倒了杯热水。

窗外乌云蔽月,只剩几缕惨白的月光从云缝中坠下来。而那几绺苍白的光芒更为阴沉的乌云镀上了一层铁锈般的暗边。这景色不过是外界的东西,和情绪没有半分联系,心中却有一种难言的压抑将她的心脏死死摁了下去。

“许樱珠。”凉凉的,脖颈上的利剑瞬间带走了她大量的体温,她毫不在意地转身,碧川站在她面前。

当真是个蠢货。

“是你啊。”许樱珠笑着,仰头饮了口水。

“许樱珠,死到临头,还这么潇洒。”碧川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是么?”许樱珠抬起食指拨开剑身,轻轻对准自已的心口,“碧川,你这就不懂了,对女孩子,要‘一剑穿心’,割颈动脉是不优雅的。”

“少废话,你劝周爇不要着急出兵,到底在谋划什么?!”碧川的语气凌厉起来。

“你说呢?”许樱珠后退几步,倚着窗棂,语气略带着一些挑衅的意味,“今晚夜色不错,你说周爇会不会这个时候过来呢?周爇若是过来了,你碧川,又能顽抗几个回合呢?”

她打开窗户,让风透进来。因为怕她冷着,寒恪在这个房间里布了不少温热的灵力,此刻倒有些闷热,夜风穿过蓝花楹的树叶吹进来,倒舒服了很多。

碧川稍稍用力,锋利的剑尖挑破了她的外衣:“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待在羽灵宫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寒忧把我掳过来的,不是我想来的。”许樱珠放声冷笑,“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又何必开口问呢?”

“你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让我怎么相信?你在陛下面前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普通人?你若什么能力都没有,周爇凭什么如此看重你?”碧川逼问道。

许樱珠柳眉高挑,直直看入碧川眼中,她就这样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眼神是一种轻蔑的嘲讽,更勾起碧川心中的重重怒火。

“你觉得周爇看重我?”许樱珠一步一步靠近碧川,“如果他看重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寒忧带过来?如果他看重我,你们陛下早就拿我的命去和周爇做交易,还轮得到你在这里用剑威胁?倒是你,三番五次私底下挑衅我,半夜潜入我的卧室,如果我没有醒着,你要做什么?直接杀掉我让我永远都醒不来么?”

“你……你倒反咬我一口,你够毒的啊许樱珠!”碧川握紧了剑柄,怒气腾腾地瞪着她。

“羽皇真的下旨让你杀了我么?如果没有,私自行动可是大忌,除非……你还有别的主子,让你直接取我性命?让我猜猜,你直接杀掉我,周爇便更有理由打进来了,而且不用受寒恪要挟,多好的计谋。又或者,寒忧让你杀掉我?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巴不得除掉我以绝后患……”许樱珠冷笑着说着,看着碧川的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去。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碧川持剑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紧抿着唇,快速地喘息着。他明知道自已要冷静下来,却被胸膛熊熊燃烧的怒火和许樱珠一句一句煽风点火的话语激得不仅无法冷静,反倒更加接近失控的边缘。

“你是不是……真的不敢动我?那你这么晚跑到我房间做什么?”许樱珠压低了声音,玩味而挑衅地看进他的眼睛。

碧川终于被许樱珠彻底逼至暴怒的境地,他一剑刺入许樱珠的左肩,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动手的瞬间——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疯了般的女孩又将剑身向身体中更深地刺了几分……

一声凄厉的长叫划过恶魔盘踞般的夜空,涌动的鲜血迅速从女孩的伤口逃离,一滴一滴堕在地板上,滴答滴答,空气中静得出奇。

女孩的身体如纸蝴蝶般没了重心,飘飘然落在地板上,她的脸色青白,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碧川愣愣地看着眼前诡谲的场景,顿时觉得后背冒起一阵寒凉之气。

疯子,这个女孩就是个疯子。她这样做,可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寒恪正是用人的时候,自是不可能严惩他,但她还是愿意拿命去赌,赌寒恪会因为他擅自出手而对他心怀芥蒂,她只拿住了寒恪疑心重这一点,便要抓住一切机会让他固若金汤的团队出现裂痕。

她太明白信任一旦撕开了一个口子,想要重建难如登天。只是这样为周爇,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而碧川没有想到的是,许樱珠拿住了他不敢轻易动她,就算是深夜持剑进入她的房间、搅了她的安宁,也不过是威胁她,想要攻破她的心理防线罢了。但反过来,倒是她攻破了碧川的心理防线。

而且,她突然记起那天夜里,周爇用石子打下了树梢上的江炎——她推开窗户,重叠树影之中的确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她就知道,按寒恪的性格,即使是夜晚,也丝毫不会放松对她的监视。

而她打开窗户,那个人一定会把她房内的情形通报给寒恪。

羽族能用的伎俩,用来用去也不过是这几个花样。

她死死攥着拳头,伤口处不断传来一阵阵剧痛,不过忍痛倒不是最关键的,她拼命抑制着体内魔族的能量不要逸出,一旦被寒恪发现,那么自已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不出所料,她发出那样的惨叫声不过多时,寒恪便推门大步走了进来,他青蓝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怒火。碧川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好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许樱珠暗暗松了口气,这个时间,拿捏得倒还挺准。

“你去,把乌絮和墨翎叫过来!”寒恪将许樱珠抱到了床上,“让乌絮即刻请李缃柔过来!”

寒恪的声音比平日沉了几分,碧川收到命令,逃也似地离开了许樱珠的卧房。

“樱珠……”寒恪轻声唤着她,他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只是在他冲进来,看到许樱珠惨白着脸色倒在血泊中的时候,他心中顿时被一种没来由的慌乱占据,他伸手想要修复她的伤口,却只是顺着她的手臂滑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大战在即,不能轻易动用灵力。

她张了张口,想要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说些什么。

他俯身,泛着淡青色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庞。

“当……当心……秦……秦烈……”许樱珠的声音破碎地连不成句,她瘦弱的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双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他的小指。

“什么?”寒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当心……当心……秦烈……”说罢,许樱珠便觉视线渐渐模糊下去,她能明显感到心脏的跳动在一点一点慢下去、慢下去……

“病人在哪?”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拨动了许樱珠的神经。

“缃柔,快。”

“尊上,不好了。”江鹰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知道把这件事报告给萧绮怀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心里太清楚这个女孩对魔尊来说有多重要,能让他牺牲女孩生命的事情,只有魔族族人的性命。

“何事?”萧绮怀正修改着珠宝设计稿,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着他。

“通灵璧……”江鹰将存放通灵璧的珠宝匣放在萧绮怀面前。

那块小小的玉璧是死灰一般的颜色,恹恹的没有半分生气,灵器与普通护心石不同,若护心石呈现这种颜色,说明它受到了另一种不相容力量的侵蚀。而通灵璧作为许樱珠的灵器,出现了这种状况,只有一种可能,与之相联结的人受了重伤甚至濒死,才会让通灵璧变成这个样子。

“尊上……”江鹰试探地开口唤他,他的脸色唰地惨白了下去,他从未见过魔尊这副模样,也从未见过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担心到如此地步。

“出去,带着通灵璧出去!”萧绮怀的声音因极度的抑制而剧烈地颤抖,江鹰从桌上抱了珠宝匣便立即退出门外。

然后便是一片碎裂声,只要萧绮怀想,他手里拥有的力量可以摧毁整个人间,顷刻之间让天下万物化为灰烬,他现在所破坏的只是那个小小房间中的瓷器与雕塑,已是极度克制与忍耐了。

江鹰叹了口气,身为魔尊,无论是权力还是荣耀皆是至高无上,魔族圣术的每一支法术他都熟稔于心,魔族上下没有一个人的法力能够比得上他万分之一,只是看似拥有一切的人,连自已深爱多年的姑娘都无法保护。作为魔尊,他拥有无上荣光,作为萧绮怀,他却是最无能为力的孤独个体。

良久,房间里安静了很长时间之后,江鹰才慢慢推门走进去。萧绮怀一个人失落地坐在满屋碎片中央,雪白的绒袍无力地垂在地面上,长发如墨,倾泻而下,他额前两只苍劲的犄角赫然出现在眼前,江鹰心中一紧,忙跪在地上。

若不是极其悲痛,魔尊必不会轻易露出原身的犄角,只是情绪濒临崩溃失控的边缘,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维持完整的人身了。

萧绮怀背对着他,没有一句言语。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转身,对江鹰说道:“准备一下,回魔族圣地。”

只是那一转身,江鹰仿佛看见他脸上还未风干的泪痕,眼角一点晶莹折射着刺眼的灯光,惊得他心中一紧。

“是!”

当许樱珠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穿着浅水碧色旗袍的女人正忙着织一些暗粉色的光线,她没有力气,只是半睁着眼,活死人一般冷冷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你醒得倒很快,是知道羽灵宫要有大事发生了吗?”女人打趣地说着,修长的手指熟稔地挑出其中一缕光线,杂乱的暗粉色光线结成一枚小小的圆球。她收了手,将圆球掷入水杯中,它便立即融化在热水里,将整杯水染成漂亮的芙蓉粉色。

“这几天陛下一直陪在你身边,现下和寒忧用餐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女人试了试温度,将杯中的水一点一点喂进她口中,“对了,我是李缃柔,羽族的医生,你叫我缃柔就好,听说你在人间见过云舒,那可是我师兄。”

“想睡就再睡一会儿,你身体弱得很,要多休息,我先不打扰你了,好好睡吧。”女人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寒恪,这几天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知道寒恪对她有些兴趣,不过那些兴趣,就像在橱窗里多看了一眼的玩偶而已,那点点喜欢算得了什么?

她只觉得疲惫,一个人在羽灵宫待了这些天,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瓦解寒恪坚如磐石的阵营,想要挖出寒恪其他的关系,却一无所获。

寒恪极其谨慎,每次与其他羽族交谈都直接在顶楼的议事厅与之会面,而自已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三楼以下,且乌絮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她实在很难动什么手脚。

许樱珠合上眼睛,利剑刺入她肩膀的那一瞬间,她似看到火光冲天,秦烈指挥着一批人马冲进许家宅院,杀人、放火,做得倒是全套。她看见父母被活活烧死在里间,看见祖父祖母被他的手下残忍地踩在马蹄之下……

大火很快便吞噬了整个许家大院,微风中跳跃的火焰如同一群黑曼巴咝咝吐出的蛇信子一般危险而妖异,挑衅地舔舐着沉寂的夜空,狂妄地意图盖过月光的颜色。

此前,她曾无意中听见阿柯和小南的对话,秦烈的姐姐秦柔与白老爷子的长子白瑜两厢情好,他知道寒恪疑心深重,便亲手割下秦柔的双翼,让其失去了所有的羽族特征,从此只能以人身存活。

白天懿亦对秦烈非常忌惮,这样一来,白瑜将秦柔娶进门,不但不可能得到羽族的一点助益,反而直接成了一个拖累,让白瑜似锦的前程瞬间黯淡下去。

那时候,白老爷子才将视线转移到白音阙身上,他天赋异禀初露头角的时候,白天懿便决定亲手培养他。

她不知道前世与秦烈有什么深仇大恨,何以要他灭了许家满门,不过弥留在魂魄与记忆中的痛苦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到她这副身体上,伴着伤口的剧痛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的神经系统。

她没有见过秦烈,但她知道,把脏水向他身上泼一泼,不会有任何坏处。当初水哥宋清带人绑她,想要把她送到白天懿那里去,从那件事就可以看出秦烈是极力讨好白天懿的姿态,他想要借白氏的势力,也一定会给白天懿一个完美的说辞——来解释他为什么要毁掉他儿媳的灵力。

很好解决,一旦秦烈被寒恪盯上,那么秦烈与白氏的联手就没有任何意义,他从寒恪那里得不到羽族任何势力,白天懿也捞不到一点好处。但是能让白天懿心甘情愿牺牲儿子前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秦烈到底愿意拿出什么样的筹码来换取白天懿的这个决定,她认为,这种东西,只有秦烈登上羽皇之位,才有资格回馈给白天懿。

更何况,在人间做了那么多年皇帝,发现自已在羽族不过卑微如蝼蚁,这样的落差,怕是他也无法接受。

白天懿也够聪明,舍弃自已培养多年的长子,转而培养乳臭未干、名不见经传的小孙子,杀伐决断,不得不让人慨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推论罢了,她不了解白氏家族,更不了解秦烈。她要想掌控整个局面,缺少太多关键信息,不过把谋逆这盆脏水往秦烈身上泼一泼也没有半分坏处,战争在即,寒恪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验证他到底有无不臣之心。

反而,对于寒恪来说,只要撕开了他的一点点疑心,那疑心就如森林之火般迅速蔓延开来,连他自已都难以控制,而且,很难再让他把那些怀疑消下去。

有利无弊,管它能起多少作用,总之寒恪这边的情形越混乱,对她许樱珠就越有利。

想着想着,许樱珠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如沉重的磐石压在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