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市民银行,今明两天是志诚中学缴费的时间,志诚中学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就读,学校学生众多,因此今日缴费,市民银行门口人山人海,平常看起来雄伟的罗马立柱,在黑压压的人群里面都显得没了往日的恢弘。

包国维完成了如今每天必练的长跑,来到了西大街市民银行,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袍,裹住已经凉下来的身体,手里攥着装着学费的钱袋子挤进人群,随着人流缓缓向银行柜台窗口移动。那里有三个窗口正在收费。

到了窗口附近,拥挤的情况好了很多,无他——一个身穿头戴大盖帽、身着黑色警服、打着绑腿、脚蹬黄色牛皮靴子的警察正用手按着腰间斜挎的驳壳枪维持着窗口柜台的秩序,驳壳枪露在枪套外的握把上穿着流苏般的牛皮枪纲,随着走动一摆一摆的。

在冷脸和洋枪的威慑下,这群身穿长衫或者西服的文明人站成了三路“S”型的长队。包国维此刻就站在其中一路长队里,却不似人群中的其他人那样将目光盯着柜台那位身着棕色长衫正在办理业务的职员。他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警察腰间的驳壳枪。

从棕色的木盒枪套上显然是看不到这把枪具体的细节,所以他只能猜测着这把驳壳枪的来历——是德国毛瑟公司的原版货?还是西班牙皇家或者是阿斯特拉的产品?当然也有可能是国内几个大的兵工厂像汉阳兵工厂、巩县兵工厂、金陵兵工厂等仿造的产品。

在银行这类政府门面部门工作的巡警,应该用的不会是什么孬货色,说不准还真是德国原版原漆的驳壳枪,那玩意儿可不便宜。

虽然一战之后,不少军剩物资流入中国,其中自然包括被众多军阀势力喜爱的驳壳枪,几个大的帝国主义国家互相竞价,导致武器价格较战前要便宜不少,但一支德国原厂造的毛瑟手枪零售也要五六十块大洋。

这还是官方找洋行订货的正规渠道拿货,如果是黑市上,行市能更高,估计能到一百块以上。

包国维随着长队的人群挪动着,脑海里却“想入非非”。这不怪他,前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军迷,偏爱一二战期间盛行的钢木结构老枪。

对什么毛瑟G98、K98、K98A、K98AZ,莫辛纳甘M1891、M1944,恩菲尔德MLM、MLE、SMLE,三八大盖,日式九九步枪,加兰德,斯普林菲尔德,毛瑟C96,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他张口就来。

从口径、容弹量、射程甚至是结构都十分熟悉。虽然大部分知识都是从各类资料中得来的,未曾亲手玩过这些真家伙,颇有些太监上青楼的意味,但理论知识不可谓不丰富。

他参军两年虽然主要是因为青年热血报国的念头,但不可否认也有想上手玩玩真枪的想法在。可惜从军两年,只用95-1式步枪和92手枪打过几十发子弹。后来退役,心瘾难耐,到合法靶场打了十来发点二二子弹,那价格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肉疼。

现在这么近距离看到心爱的驳壳枪,有点忘乎所以,一时沉浸其中也是难免。

那位冷脸巡警也注意到了队伍中和旁人与众不同的包国维,看他盯着自已的盒子炮,按在枪套上的手轻轻挪动,手指轻轻摸上了木枪套上的开盖按钮——只要这穿着一般甚至有点寒酸的穷小子敢轻举妄动,他就会按开枪套,掏枪给这胆大妄为的小子几发枪子。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看见那小子只是傻傻的盯着,眼神木木的,像是在走神。看来是他想多了。“嗨!傻小子看什么呢,想抢银行?”这位警号789的巡警决定吓吓这个呆头呆脑的穷小子。

“额!”包国维一惊,从遐想中惊醒过来。看着面前的冷脸巡警,知道自已刚才胡思乱想在他面前出了洋相。

正无聊排队的人群纷纷看向闹出动静的包国维,和自已周围的人讨论起来。

“这谁呀?……”

“这穷小子是谁?”

“这人也是我们学校的?”

“这不是包国维嘛。”

“嘿!喜马拉雅的小子,干什么呢?球场上呆呆的,在这也是呆呆的。哈哈……”这时一个戴着报童帽的高个子男生戏谑地冲包国维喊了一声,然后哈哈大笑。听他的话,他应该是学校另一支球队——飞虎队的球员。

“哈哈哈……”人群里一大群人虽然没明白那高个子男生说的是什么事,但是不影响他们跟着笑。

看着自已把大家逗乐了,那高个子的男生笑得更大声了。包国维瞥了他一眼,不想鸟他。人群看这都没戗起火来,一时都有点失望,喧闹也降了点温。

“哟,这不包国维嘛,你也来交学费了,钱够吗?不够大爷给你点啊!哈哈,你个小瘪三。”这时一声怪异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包国维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胖子梳着油亮的背头,油头下面是一张宽大的肥脸,如此倒也相衬。上身敞着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露出里面浅色条纹衬衫,下身一条蓝色的西裤,可能是肚子太大不好系皮带,两根卡其色背带在大衣下若隐若现。

这人包国维记得——王浩,外号王胖子,家里经商,主营棉布,专卖河北等地,所以很是有点家资,算是包国维班里排得上号的阔少。因为家里请人打官司输给了对方请的当时还是律师的郭纯父亲,所以一直和郭纯不对付,手底下也算有一批小弟。

包国维虽然在郭纯手下狗腿中排不上号,但是架不住原主是个“护主”的二愣子,一有事总是急吼吼地冲在前面,被郭纯当枪使,因此招惹了不少人。这王胖子也算其中一个。所以他见了包国维才会出声挑事。

包国维见是这个家伙,心里不愿为原主那点破事再和人起冲突,因此只是转头看了一下说话的人,又回过头望着柜台正在办公的职员了。

正等着看热闹的众人,见包国维这样都选择忍气吞声,纷纷嘘出了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王浩见包国维不理睬他,一时阔少脾气上来了,又叫道:“身边没人,想躲事是吧,缩头乌龟,这样,快过年了,你给爷磕地上拜个年,认个错,爷就不找你麻烦了,说不定爷一高兴还赏你个十块八块的。”这王胖子家里常和北京人做生意,这说起话来也学了点北京人的调儿,爷不离口的。

包国维瞧这人还没完没了了,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不惹事却也不怕事。于是嘲讽道:“你的钱包揣在内兜里,钱都浸透了猪油,我怕银行柜台上的先生不收啊!”尖酸的话再配上包国维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气死人不偿命。

王胖子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平时郭纯那帮人骂他基本都是从他肥硕的身材下手,不少女生也因为他胖对他的追求不屑一顾,次数多了,他不仅没耐受,反而越发听不得别人说他胖了。包国维这句话也算是直通心窝子了。

“给我揍他,算我的。”王胖子知道自已笨嘴拙舌的,肯定骂不过包国维这个厚脸皮的老油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叫上自已身边的两个狗腿子,就要趁包国维现在势单力薄,好好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穷小子。

包国维看着朝自已来的三个人,没有退,活动了一下跑完步到现在都还热乎的身体,眼睛死死盯着上来的王浩。这种一对多的局面,就要找准一个人穷追猛打,打怕他,才有机会脱身,而且三个人中身宽体胖的王浩算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就在众人瞪大眼睛准备看一场好戏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着事态发展的巡警站了出来挡在王浩三人面前。“几位先生,当着我的面在这银行里动手,有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吧。说小点这关系到我的饭碗,说大点是藐视法律。现在可是民国了,要讲法律的。”冷脸巡警说话间还刻意昂了昂头,露出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他说话很平静,但冷脸配上一身黑色制服,倒也有几分威慑力。

王胖子看了几眼巡警,还是拦住了两个小弟,没有公然挑衅巡警的威严。

围观的众人眼看一场全武行被巡警搅散,有些扫兴,转过身继续排着队等着缴费去了。

包国维看着冷脸巡警,想了想,还是给这位道了个谢。冷脸巡警看着他点了个头,算是答应了。

王胖子在后面看着包国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小瘪三,给爷等着。”

……

“叫什么名字?”终于是轮到包国维缴费了。窗口柜台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身穿棕色长衫,小臂戴着淡蓝色袖套,约莫五十岁的老职员。他右手拿着毛笔,左手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头都没有抬,隔着黑铁栏杆问包国维名字。

“包国维,上学期是初三二班的。”包国维说着,将手里的五十一块钱从窗口递了进去。

“包——国—维,哦,找到了。”老职员在花名册上找到了包国维的名字,随手接过包国维递进来的钱,数了数。

“你留级了,书本还可以用,你要买新书本吗?”老职员抬头看着包国维。

“不了,旧的书都还在呢。不买新书了。”包国维此时能省一块是一块。听到能省下书本费,很是高兴,虽然他上学期的书净被拿来垫着睡觉了,上面不知道浸了多少口水,被摧残得皱巴巴的,像泡菜坛子里腌渍了几个月的泡菜,但勉强还能用。

“我也是说不买,看你手头也不会怎么宽裕,就不用花这冤枉钱了。”老职员倒是个体谅人的好人。

“啪”老职员在缴费单上盖上红戳。“这里是七块零三分,你收好。”他把退回来的钱和缴费单一起还给包国维。

包国维道了谢,拿着剩下的零钱出了银行大门。要是以前他手里有这么一笔“巨款”,他绝对会私自留下来,当作自已的小金库,给自已换一双走起路来带风的硬底皮鞋,或者是打篮球穿的白棉绒运动衫和猎裤。

但现在他只想回去把这钱交给老包,他还惦记着家里欠下的高利贷呢。年关就要到了,这年关年关,对富人是年,对穷人就是个关。这段时间被人欠钱的忙着收债,欠人钱的忙着还债,这没钱的呢就忙着躲债。

街面上不时能看到因为讨债还债撕扯在一起的人,警察局也多了许多经济纠纷的案子。

这借钱的当然是大爷,这欠钱的有些也是大爷。当然也有一些是确实困难还不起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从不是虚言。

每年这时候老包都是还债或者是躲债的那个。今年可以先还掉陈癞子的债了,至于欠胡大等人的一些钱,估计还是要再等一阵子。

包国维正想着呢,说什么来什么。就看见街面上围了一群人,国人看热闹的癖好是由来已久的,无怪乎尊古先生会讽刺民众为冷漠无良的看客。

包国维路过的时候在外围听着人群焦点里传出来的声音,果不其然,就是债务纠纷。

“你哪去了你,我找了你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回来,站住!”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凶恶地吼道。不用说这是债主。

“怎么打人啊你!”一个苍老而怯弱的声音传了出来,肯定是欠债的。

“谁打你了?我和你讲理,你躲了我好几天,你老想躲着我,没门!”那个凶恶的声音更高了。

“我、我……”那个怯弱的声音低得都快听不见了。

“今天你要是不把这笔债还清楚,明儿我们衙门见,你回来,明天就是小年了,你还想混过去啊,咱们到警察局去?”这时透过人缝,包国维终于看见了事情的主角,那个讨债的正是陈三癞子。另一个则是个潦倒的老人。

陈三癞子揪着老人就要往警察局走,人群看两个人没打起来,又骚动了。“光说不练,怎么不打起来,打起来才有意思呢。”

包国维看着这幅场景骤然想到老包,如果不还债也许老包一两天后也要面临一样的境地,更有可能老包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了。

包国维的回家的脚步更快了。

他很同情那个老人,但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况且这种底层人民受苦的局面,非要改造整个社会才可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