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哲学家鬼谷子说过,“上等人心里装着别人,下等人心里只有自己”。心里装着别人的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光,温暖了他人,也照亮了自己。
心里想着全村乡亲的杨庆来,也被乡亲们想着。因此,杨庆来刚过而立之年,就被老支书和全体党员们推举为石桥村党支部书记。他雄心勃勃,准备带领父老乡亲大干一场。他要改造村容村貌,要让石桥大队铸造厂的产值每年翻一番,让企业多向生产队交钱,要让社员们都过上富庶幸福的好日子。
然而,正当他要大显身手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一下子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随后,上级推行土地承包,田野里集体劳动的盛大场面再也不见了。
苏屯公社改为苏屯乡,二十八个大队改为二十八个自然村。苏屯公社农机厂改为苏屯乡铸造厂,石桥大队铸造厂改为泊头市河西机械制造厂。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不仅是名字变了,内容和形式都变了。原来村村都有企业,土地承包后,这些集体企业便如风吹花树,鲜艳的花朵被劲风从枝头撕扯下来飘落他家。那一支支次第绽放的花儿,曾经五颜六色地装扮了集体那棵参天大树,如今却被他人据为己有。最后,只剩下四五家集体企业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地维持着。然而,土地分了,人心散了,过去的干劲儿也就没了。看到四邻八村的集体企业都承包给了私人,石桥的人心就再也拢不住了。杨庆来已经意识到,村办厂走向衰落已是大势所趋,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挡不住的。他有心建功,无力回天。
当石桥的村办企业成了一枝独秀,也就成为众矢之的。公社党委审时度势,让负责乡村企业的党委委员将杨庆来找了去。党委委员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还没看明白吗?你一个村办厂,是没法儿跟个体企业竞争的。个体的机动灵活,你集体的行吗?集体企业的束缚太多,条条框框也多,如果你跟个体企业一样去运营,就要犯错误。所以,集体企业走下坡路,是定不可移的。你没看见在有的地方,国营企业都开始承包了吗?你不能眼看着石桥的村办厂就这么慢慢黄了吧?你得想法儿把它承包出去。实在不行,你就承包了吧。你当过业务员,有这个便利条件。一个企业干好干坏,主要靠业务关系。”
“我不能承包。”杨庆来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道,“正因为我原来是企业的业务员,才不能承包。如果我承包了,人们一定会说我是靠集体企业的钱买下的业务关系。何况我现在是村支书,更不能这么干。我要是承包了,会引出很多问题,没弊也有弊,没私也有私。”
这位党委委员被杨庆来驳了面子,一脸的不高兴,继而神情严肃地说:“你要不这么干,也不能自己去干。”
“这个不用你提醒。”杨庆来直爽地说。他知道,党委委员说的最后一个“干”,是指干企业。他很坚定地表态道:“上级的政策我清楚,党员干部不能自己经营企业。只要国家不允许,我就不去搞企业。我入党也十多年了,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
虽然杨庆来自己不想承包村工厂,党委的意见他还是采纳了。不久,村党支部决定,让厂子职工自己推选承包人。于是,村民张秀国、韩宝盛、杨忠和等三人承包了石桥的“泊头市河西机械制造厂”。做为村支部书记的杨庆来,主动带领他们去北京、天津与客户们一一接洽。当时,厂子的业务关系挺好,客户对他们都给予了充分认可。厂子经营过程中,杨庆来经常给几个承包人开会,指导他们如何把村办企业承包好,在给村里创造更大经济利益的同时,让承包人也能分享到企业发展的红利。厂子承包第一年的效益不错,几个承包人干得很有劲儿。后来,他们就慢慢的跟不上形势了。相对灵活的管理方式让私营企业发展迅猛,集体承包的企业逐渐走向衰落。
多年以后,杨庆来庆幸自己没有承包集体企业,而是从零起步,自己与他人重新创立了一个企业。假如他以集体企业为基础发展起来,在一些人眼里,他的成功就是沾了集体的光。
一九八三年下半年,国家政策进一步放宽,不再限制干部党员自己创建企业。于是,老支书张万胜找到了杨庆来,想跟他一起搞个加工厂。杨庆来考虑再三,最后才下了决心。想到买卖好做、伙计难搭的老话儿,他提议再拉一个人加入。他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更好做事,更容易合作。合伙搞企业难免有意见分歧,一旦其中两人产生误会和矛盾,还能有一个人从中间斡旋和调停。众所周知,所有结构中最简单又最稳固的是三角形。搭伙做企业,人少了不好,人多了更不好,三个人应该是佳组合。
就这样,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杨庆来、老支书和一名老技术人员共同创建了一个综合加工厂。当时,杨庆来依然心有顾忌,毕竟他是石桥村现任党支部书记,唯恐干企业给自己招惹是非和麻烦。他想在厂子少占点儿股份,老支书却坚持说:“庆来占百分之三十四,我们俩每人三十三。”
在加工厂干活儿的除了他们三位股东的家人,另外雇了两个工人。按当时的政策,私人企业雇三名工人以上就是资本主义,企业法人就是资本家。
在加工厂,老支书负责管理,老技术人员负责生产,杨庆来负责出门揽活儿和新产品开发。厂子主要是给城市的大企业搞加工,城市企业给材料,他们加工生产。一年下来,除了给人们开资,还有了企业利润,各位股东和工人都十分高兴。
1985年春天,杨庆来去天津,天津轻化局局长听说他有了自己的企业,高兴地对他说:“你来得正好!现在,国家要我们发展防爆工具产业,我看,这个活儿就放在你那儿吧。一则泊头是铸造之乡,二则你像个做大事的人。这将是一个新兴产业,有广阔的前景。”
杨庆来一听,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顿时心花怒放。他不知晓,这个发展防爆产业的项目,早在1979年改革开放时,国家就放到湖南省衡阳市水口山。过了一年多,水口山没有研制成功。1982年,又放到南京五金工具公司,也没有研制成功。1984年年底,才放给天津。国家期望能依托天津、北京得天独厚的人才优势,制造出我国合格的防爆产品。杨庆来没有料到,就是这个项目,差点儿让他的整个人生世界都坍塌。
既然杨庆来答应接下防爆产品研制项目,天津和沈阳的有关部门马上给他派了几位专家。很快,天津有色金属研究院教授李文浩、张晓丽和沈阳工学院教授张琦善夫妇就来到泊头。专家们都非常敬业,吃住在设施简陋的厂子里,与杨庆来一起搞试验,一起吃咸菜,一起喝黏粥。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一年下来,竟然一点儿进展和突破也没有。他们就像走进了迷魂阵,明知有出口,却不清楚朝哪个方向走。他们也知道,失败与成功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却不清楚窗户在哪里!
这项新的试验,把好铜变成了废铜,将厂子盈利变成了亏损,却始终未能成功。最后,无数的人工费、材料费、吃住费,让他们这个刚建成的综合加工厂大伤元气。他们把搞其它产品赚的钱都投了进去,依然是捉襟见肘。老支书终于坚持不住了,首先提出退股。又过了半年,老技术工人也不干了。这个时候,专家们早已铩羽而归,离开了石桥。杨庆来辛辛苦苦地干了几年,到最后只落得茶几大小的一堆铜块儿和一片做废了的锤子。
杨庆来瞅着像战败了的士兵一样躺在地上的锤子,一时感到心灰意冷。他不知道自己陷入的是泥潭还是深渊!是泥潭,会越动越深,直至被吞没;是深渊,也许会触底反弹,挣扎着爬上岸去,到达一个理想的境地。
前途难卜,杨庆来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妻子站到他身边,语气坚定地对他说:“咱还得干下去,不能让别人看了咱的笑话!再说,你是支书,碰到点儿难处就畏缩不前,以后让人怎么服你?咱雇人费用大就不雇了,俺让他姥爷来帮着你做。你可以到抚顺去找俺姑家表妹王凤琴,她是沈阳工学院毕业的,专门研究冶金,现在是抚顺新钢研究所所长,是个挺有能耐的人。”
杨庆来原本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他绝不轻易向命运低头。他咬了咬牙,把妻子说的能人请到厂子,又试制了一年。这一年,杨庆来虽然创造和掌握了铸造材料的配比方法,有了一点儿进步,却没有完全获得成功。在热处理工艺流程上,还没有摸透各种金属的热能参数,做出来的产品一用就弯,一点儿硬度也没有。一大家子人都替他着急,替他担心。这时,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母亲说了话:“不行就别做了,总赔钱哪儿行。”
这个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他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也是挣钱养家的人。五弟还没有成家,他的大儿子也长大成人,眼看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他的几个孩子,不管是上学的,还是蹒跚学步的,都需要花钱来抚养长大。他肩上的担子、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为此,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始终闹不明白,自己是没有这个“财命儿”,还是没有这个能力。他觉得自己已经骑虎难下。正如妻子所说,现在全村人都在看着他,成功了,是个神话;失败了,是个笑话。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防爆工具的试制会是他人生路上的奇迹还是败绩,是神话还是笑话?!
他坐在车间里,凝视着研制防爆产品的地方,忽然感到疲惫不堪。别看他在炕上睡不着,坐在凳子上却睡着了。睡梦中,他看到小女儿哭着从外边回来,说:“爸爸!俺也要吃包子!他们都拿着包子吃,就俺一个人啃窝头!”
女儿哭得让杨庆来揪心,也让他心烦。一气之下,他举起手来就要打女儿,被岳父一把抓住胳膊,训斥道:“你还好意思打孩子?!看你把个好好的家弄成什么样儿了?没那个金刚钻,你就别揽瓷器活儿!现在倒好,弄得大人孩子吃,吃不上;穿,穿不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女儿自从进了你杨家门儿,光跟你吃苦受罪了!”
妻子李振荣将小女儿搂到自己怀里,耐心地哄道:“别哭了!等你爸爸将锤子做成了,咱也蒸包子吃,蒸一兜肉丸儿的。”
“都说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这事儿让你占全了!我女儿跟着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一天福也没享!你搞了这么个倒霉的产品,把家里的老底儿全赔光了!”岳父说着,从灶台上提起盛着高粱面窝头的篮子,一下子给扔到院子里,嚷道,“你看看,这是给我女儿、给你自己的女儿吃的什么?!现在还有吃这个的吗?”
黑黝黝的高粱面窝头从篮子里滚出来,就像是被挖了老窝的田鼠一样,满院子乱撞乱跑。
老支书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院子里对他说:“你别异想天开、好高骛远了,那高科技的东西,不是咱一个小老百姓能研制出来的。你如果能做出来,要国家那些专家、教授干吗?我还以为,我一撤出你也不会再干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执迷不悟,太不自量力啦!”
李振荣上前拽着杨庆来,恳求道:“咱还是别干了,一老本分地挣点儿钱吧。老五结婚需要钱,咱老大也快到了结婚年龄,得给他筹钱盖房子了……”
杨庆来将妻子推开,恍恍惚惚地出了家门。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走着走着,突然掉到一个陷阱里。陷阱很深很深,他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杨庆来从梦中惊醒。他正想起身,却听到了妻子的脚步声。妻子好像是发现他睡着了,拿起他放在一旁的衣服,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身上。杨庆来心里一热,眼里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