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雨,道观,年轻道人
深秋,入夜,圆月有缺。
晚风呼啸,雨落孤山。
马蹄声从远至近,溅起地面的泥浆,马上的男人一身甲胄,斜胯配刀,身材粗壮,臂膀有力,此刻却表情异常惊恐,时不时回头眺望,似身后有大恐怖在追他一般。
空气里的氛围也越发诡异起来。
恍惚间。
他只觉得耳旁有人说话,像男女老少,琐碎喃喃,纵然他松开缰绳,捂住耳朵,那些声音却没有丝毫衰减的意思,反而愈来愈烈。
吵的他咬紧牙关,脑海里仿佛要搅成一团浆糊,眼神的血丝越发明显,甚至隐隐有翻白的趋势。
我……
我是要……
我是要做什么来着?
马背上的身影左右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到地上。
轰隆——
蜿蜒的雷霆划出数道银白色的轨迹,随之而来的炸响顷刻间覆盖了那些琐碎的声音。
男人翻白的瞳孔瞬间回正,他猛的伸手抓住缰绳,制止住自己即将摔下马背的身体。
猛朝自己的脸上扇一巴掌,不顾其瞬间肿胀,立刻俯身喝马,双腿一夹,前进的速度竟然比刚才还要快上几分。
抹掉脸上的雨水,他丝毫不敢松懈,浑身紧绷甚至达到了僵硬的程度。
现在的他连头都也不敢回,只管埋头向前。
此次送信,县里共派了足足八位善马的甲士,可上山才不过短短三个时辰,竟只剩下他一人还沿着既定路线的前进。
一想起这三个小时的所见所闻,他不禁浑身颤栗起来,就连牙齿都在打颤,只觉得自己侥幸踏过鬼门关,如今正走在黄泉路上。
可他又能侥幸几次?
只希望脚下的马能更快几分,这段路能更短一些,收信的那个人,能真如县里所传一样,是个得道有成的高人。
否则,他怕是真撑不了多久了。
待雷声彻底消失,耳旁的喃喃声再次响起,男人几度喝马提速,逐渐头痛欲裂,直到他瞳孔再次缓缓翻白之际,终是看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一座建在山顶的道观。
“有人吗?杨家二郎在不在?我这里有你的……”
话没说完,脚下战马却突兀的一脚踩空,他整个人被战马向前甩出,翻滚在地面上沾满泥泞。
疼痛让他找回来一些意识。
挣扎着撑起身子,男人强忍着疼痛,拖着腿向前挪动。
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他一边艰难的向前移动,一边用尽全身力量,大声喊道:“二郎?二郎!救我!救我!”
似是听见声音,道观的窗里亮起一抹火光。
男人刚有些笑意,身后数十米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落地。
闻声转头看去,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是它……是它!
他认得它!
正是眼前的这个怪物,毫不费力的撕碎了那些战马和甲士,将他们如同肉条一样塞进嘴里咀嚼!
男人向后挪动,惊恐的眼神中首先倒映着一团庞大的黑影,如柱般的手臂垂在土地上,此刻正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褐黄色眼神,幽幽的看着男人。
突然
黑影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森白如锯齿般锋利的牙齿,在黑夜里格外显眼,直叫人汗毛耸立,彻骨冰寒。
男人僵在地面上,惊骇到不敢呼吸,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来半个字;纵然甲胄覆盖全身,配刀在侧,却没法提供给他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此刻,他脑海里早已停止思考。
倏地。
黑影向前移动,双臂奔跑中撑地发出咚咚的声音,眨眼间就已经逼近男人,甚至他都能闻到对方唇齿间的腥臭,看到缠绕在上面的肉丝。
完了,死定了。
男人心中只剩死寂。
突然!
一道璀璨的金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山顶。
剧烈的强光刺激让男人本能的闭上眼睛,待他再睁开眼睛,只闻到一股火燎塑料的刺鼻臭味,和飘荡在空气中的灰烬。
眼前,哪还有那妖魔的半点踪影?
“这……这……”
男人哆嗦着嘴,抬头看天。
天上云遮月,繁星点霜台。
“别看了,满天神佛没来,我来了。”
“你运气不错,这【二心猿】最擅长幻觉压制,你越怕它,效果就越明显,看你这样,多半是祖坟烧青烟了,回去记得拜拜。”
突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男人瞬间扭头看去,正看到一提着油纸灯笼的年轻道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面如雕塑,鼻正薄唇,剑眉星目,五官分明。
道髻微乱,发丝滴水,一绺绺黏在额头上。
道袍上修修补补。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这年轻道人眉心那一道明显的竖痕,缝隙间隐约能看到流光溢彩,男人再眨眨眼,却只能看到一条淡淡的痕迹。
好似刚才的流光溢彩就是幻觉。
但是……
恍惚间,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像是一只眼睛。
“别看了。”
晃晃灯笼,吸引走男人的注意力,年轻道人淡淡道:“你大晚上喊了一嗓子,害得我美梦中断,提前奉劝你一句,最好是有正经事,不然……”
“贫道平生,只讲究一个念头通达。”
话没说完,年轻道人言辞凿凿,目露寒光。
“高人,我来送信,送给杨家二郎!”
“贫道就是。”
男人瞅了瞅大门敞开的道观,想了想出发前提过的体貌特征,立刻确定了是眼前之人:“是了,是了,就是您。”
想起正事,他挣扎的站起身子,在腰间一阵摸索,掏出一枚铁牌;又伸手解开胸前的甲胄,从里边掏出一个被绳索捆住的牛皮包裹,待解开绳索,露出里边的一份信。
然后,他将铁牌和信件递给年轻道人,抱拳行礼,沉声道:“灌江县西军先锋营,武卒牛奔,见过高人。”
“称不上高人,唤贫道道长即可。”
接过铁牌和信件,年轻道人头也不抬,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手指轻轻一转,两人头顶仿佛就此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将雨水隔开。
牛奔没有说话,只是充满横肉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拳的姿势更标准一些,腰弯的更低一些。
看着眼前的道人,他明白了什么叫念头通达。
若我愿意,绵绵细雨落我衣上衫。
若不愿意,倾盆大雨难往身上沾。
视线快速扫过信件,年轻道人将其折起。
抬头直视牛奔,道袖一抖,朗朗作揖道:“贫道杨霄,朝天观,炼气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