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年间,时候正是中秋,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素月生辉,明河共影。
南直隶镇江府,长江经此往下而入海,江面粮船点点,满江星光,橹声纷纷,船夫互答,往应天府的运粮船往来络绎不绝。正好天下承平,江南税赋之地,繁荣之景毕现,好一派平和之象。
按照往年的习俗,到了中秋,万里之外的游子也收拾行囊归家,家家户户在自家的小院之中把酒赏月,共话桑麻。
而今年祥和的中秋,被突然而来的一声凄厉的叫喊声打断了。
“老爷死了!何老爷死了!”声音从那一座大宅里飘了出来。
此时尚是掌灯时分,赏月还只是开了个头,各家各户听见这声惨叫,纷纷从自家庭院涌出,循着声音涌上青石板大街,顿时街道人声鼎沸。
有人说:“何老爷财大气粗,又和官府攀上了交情,谁敢动何老爷,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也有人在人群中附和:“何老爷经商多年,无商不奸,这么些年积累下来,恐怕也不少江湖仇家,只怕是有人觊觎何家的财产了,富贵人家是非多,也是难说得紧。”
人群中亦有一个少年走了出来,约摸十七八岁,白衣长衫,剑眉星目,手里拿着一卷书,估摸也是听着声音出来的,静静的听着他们的议论。
有人说道:“听说他儿子不成器,天天在外闲逛,最近和一烟花女子要好,气得何员外半死,也许是被气死的”
有人说:“富贵人家子弟,吃喝嫖赌,那个不沾点的,这也算不了什么事。”
人群如蜂拥一般朝何老爷家走去。这少年也跟着人流往前,他似乎也想看看,何家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老爷的宅子,确实是在镇江府都排得上号的,三进大宅院,正门面向南开,大门前黑漆油饰大柱上,上书写道:履禄绥厚,德义渊闳,擘窠颜体大字,黑光闪闪,笔力雄健,入骨三分。此时大门已开,里面人声嚷嚷。
入得大门,映入眼帘是一副巨大的石雕影壁,影壁四角雕有牡丹,正中一仙鹤起舞于神龟之上,甚是栩栩如生。入门右手是车轿房,有一角院。从影壁往左走二十来步,正是垂花门。
只见梁头成云头形状,有一对倒悬的短柱,柱头向下,如莲瓣形状,酷似一对含苞待放的花蕾。走进垂花门来,院中一条三米宽路直达正房,正房前两棵环抱粗的大榆树。中间分出间道,整块青石板道分别通向东厢房和西厢房。
垂花门的左手边却是一条葡萄藤架凉亭,只是藤蔓青郁,葡萄果实累累,色泽暗红,长得又圆又大,晶莹透明,像玛瑙似的,架下有一八仙圆形石桌,四张圆凳,上面摆着碗筷,只见何老爷两手垂落,头趴在八仙桌上。
院中已站满了人,正中站的正是镇江府的父母官,镇江知府赵谦以及一干衙吏,旁边站了三个女人,年纪稍大者,慈眉善目,身着居士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另一位素手而立,脸冷冰冰的,似乎并无太多悲痛之色,又有一位,生得甚是妩媚,一副娃娃脸,到是看不出神色,还有一个老头,拿着算盘也附手站立。
院子里陆陆续续了进来了许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心想,富甲一方的何老爷突然死了,这真是个新奇事儿。
赵谦喊道:“吴仵作何在?”
吴仵作答道:“小人在!“,
赵谦说:“验明死亡原因,从速报来!“
“是”,吴仵作得令前往葡萄架上走去,开始检查桌上食物、碗筷、何员外尸身、,如此折腾了大约一支香的时间,而后回身上赵谦拱手禀道。
“老爷,死者无其他外伤,死者的喉部、胃部显示有毒,因此可以断定此乃中毒身死。从死亡的肢体、形态来看,死者生前并没有和人博击的状况。从桌子上的碗筷来看,现场应该是死者独自一个人在喝酒,小人用银针测试桌上之食物、酒、餐具,均无下毒迹象。“
吴仵作继续说道:“死者所中之毒,并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蜈蚣毒。蜈蚣虽为五毒之首,但书中记载中蜈蚣毒者,人体反应较轻,虽会出现畏寒、发热、头痛、恶心、呕吐、脉搏增快、谵语及抽搐等,只有严重者才会导致死亡。中此毒者,不可能毫无征兆而突发而亡。此外死者的皮肤光滑,并无红肿状态,说明死者并非遭到蜈蚣螫伤。”
赵谦说:“好,你下去吧,将检验记录在案,以备后日查验!”
“是,老爷,”吴仵作走了下去。
“王夫人,尊夫是如何死的?你可曾知晓?”,赵谦指着那位年纪稍大的女人说道。
王夫人约摸四十五岁年纪,穿一身宽大的居士行服,双目无精打采,似呈病态之象。王夫人叫王蔷,是大户人家之女,想是年纪大了,色相衰减,额头凭添几缕细纹。
王夫人近前道了个万福,缓缓说道。
“我并不知晓,我在佛堂里念经,我听到下人的喊声才出来的。我刚到中堂,就碰到赵老爷进来。你问问老三,她应该比我清楚一些。”王夫人说这句话似带有哀怨之气。
“禀老爷,何老爷是一个人在葡萄架下喝酒。他是昨天回来的,就一个人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就连晚饭也是下人送在门口,不让让人送进去。直到今天下午老爷才出来,对我说了一句,说要今晚好好赏月,好多年没有安安静静的喝酒赏月了。我吩咐下人煮了几个菜,你看,菜都在桌上。”
“对了,大夫人当时也在场,还说吩咐下人把炖只老母鸡呢。”
三夫人长得清静秀丽,温婉有加,年纪约摸二十来岁,是何老爷纳的第三房妾,一年前在一个叫做春缘楼的青楼认识的。
“我原本想着陪老爷喝几杯,但老爷说,他只想一个人静静,我只好也回房去了,然后我也听到叫喊声才出来的。” 三夫人继续说道。
“那二夫人呢?你看到了什么?”赵谦问道。
二夫人冰冷着脸回道:“回老爷,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在自己房里做女工,正做着,就听见外面人喊,我也才出来。”
“那么谁是最先发现何老爷死亡的呢?”赵谦问道。
“是我,老爷”,只见仆役中走出一个,长得高大魁梧,手拿长剑,孔武有力。
“你是谁?”赵谦说道。
“老爷,我是高佑辉,是何老爷身旁护卫。当时我就离何老爷大概十几步远的地方,老爷没有半点异样,可不知怎的,就突然倒下去了。旁边的钱管家可以为我作证”。高佑辉说。
那位拿着算盘珠子的老人走出来,说道:“确实如此,我和高镖头在一起,正聊点闲事,事实如高镖头所说不假。”钱管家说道:“今天老爷吃的菜是我吩咐下人弄的,在吃之前,我自己也曾尝过。”
赵谦问道:“王夫人,家中可养了狗?”
王夫人点了点头。
赵谦说:“来人,去牵一条狗来”。不过一会儿,何府仆人牵来了一只黄狗,立于方堂之中。
赵谦指着衙役中一为首的说道:“吴捕头,你去桌子上的每样饭菜中均拿点,用来喂给狗吃。”
“是,老爷”,吴捕头取了拿着一个碗碟上,把桌上的鸡肉、鱼肉、鸡汤各弄了一点,然后喂给那狗吃,狗见了食物,自然不肯舍弃,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围观的众人明白过来,原来这知府老爷是想试一下这食物是否有人下毒,于是牵狗过来尝毒,人群中鼓起掌来,赵谦手捏着三缕长须,一副得意满满的神态。
那狗吃了食物之后,不停的咂咂着舌头,似乎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过了半炷香依然如此,赵谦示意放开狗绳,那狗窜溜似的奔出小院,往外逃了。
赵谦踱步走了几个来回,沉吟半响说道:“何员外一无外伤,二无他人下毒,何员外却是被毒杀,毒从何来?确实令人费解。三位夫人,可知何员外平常可有一些突发病史,请告知本官!”
王夫人道:“老爷他少年患过哮喘,后经医治,已多年不复发,至于其他心疾之事,我确实不知,这几年他又常在外居住,我常在家中佛堂,亦是偶尔见她几面而已。也许二位夫人听老爷说起过?”,王夫人说完眼光往二夫人、三夫人转去,似在问询。
二夫人和三夫人均摇头表示不知。
“何员外之死觉实蹊跷,经仵作查明,何员外身有中毒之象,为求缘故,故向何府管事人求,允许本官将何员外尸首带回府衙,请审慎司管官带仵作专职进行复查,以证何员外之死真相,不知三位夫人意下如何?”
王夫人正欲回府,只见门外走进来一蓝服少年,约莫二十岁上下,一袭江南绸衣。王夫人一看,正是自己的儿子何辰东。
何辰东上前作了揖,说道:“老爷,不可,按大明律例,凡斗殴伤重不能重履之人,不得扛抬赴验,着该管官即带领仵作亲往验看。今家父死有疑情,更不宜挪动,请赵老爷、审慎司管官携仵作再来现场斟断,何府上下感激不尽。”
“原来是何家公子,这话也在理,今晚时色不早,一时也无法得出分晓,那本官就此告辞,明日清晨和审慎司管官、仵作再来。”
赵谦带着一班衙役走了出去,众人让开一条道送赵知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