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暴雨
穆昌平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陆念一见他不做声,接着问了下去,
“我的生母因何而死?阮家的人又因何灭门?”
穆昌平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幕幕当年的场景。陆念一心中又何尝没有答案,嬷嬷的话言犹在耳,没有理由骗她。
可她不知为何,却如此期盼面前的男人可以说出不一样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他对她实在是太好。好到她甚至在知道自已原来在世上,又多了一个骨肉血亲时,心中甚至感叹老天对她不薄。
老嬷嬷的话,把她又打入了谷底。她如此期盼,这个男人给出一个解释。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背着手悲悯的看着自已。默认了一切。
“阮家,在军中的势力,朕不得不,”
穆昌平觉得自已每一句话都如此苍白无力。仿佛只是为了掩盖自已的心虚。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这个孩子。告诉她自已的心痛,告诉她自已的无可奈何,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样。
可说出口,他又觉得一切都多余了起来。面前的孩子仿佛离自已越来越远,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陆念一躲开了皇帝伸出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她心中只剩下悲凉,好像有无数红色的花开在了面前这个男人金色的龙袍之上,每一朵都是被血灌溉着盛开的花。
娇艳欲滴,吞噬着面前的男人。那个她本应该叫做父皇的男人。
“别碰我。脏。”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如果素未谋面的生母还能称得上是一场意外。
她的外祖呢,阮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性命,那些都是她的骨肉至亲。
从前听来只觉得唏嘘,如今亲眼看到冰冷的真相。她像被丢入了冰窖中,一颗心被冻得濒死。
她明白自已不该有恨,那些亲人甚至一面之缘都不曾有,早在她不懂事时就已经逝去。
或许她生出的感情,不是恨。
而是有了一丝希望之后,被浇灭的失望和惧怕。
陆念一悲戚的笑了,她一边迟缓的往后退,一边伸出了手指着皇帝,喉间翻滚了两下,略带讽刺的叫出了那个陌生的词,
“父皇。”
“父皇若是当日怜惜一丁点情分,我今日又怎么会,”
“举目无亲。”
最后的四个字重重的击打着皇帝的心,他眼睁睁看着自已和先皇后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木然的转过身去,离开了大殿。
窗外电闪雷鸣,盛夏已经过去。这场雨后,本该是秋高气爽,万物休憩。
可这场雨太大,太大,仿佛要淹没世间所有的生灵。把刚刚展开的绿芽,重新折断,打回了土中。
陆念一走到了殿外,从屋檐下滴落的水滴形成了雨幕。她没有停留,一步步朝宫外走着,从身后追来的大内宫想要替她撑伞。她却将伞一把扬起丢进了雨中。
暴雨早就将她浑身淋湿,九月末的天气,早就过了酷暑之时,带上了凉意。
可她没有感觉。
她只想走回陆府,回到爹娘和哥哥身边。那里才是她的家。
偌大的皇城,令人惧怕的皇帝,不是。
暴雨倾盆,她每一步都踩在水中。只是木然的往宫外走去,身后皇帝身边的大内管焦急的喊着她,她仿佛已经听不见。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雨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雨早就停了下来。身上湿掉的衣服紧紧的贴着她的身躯,浸透了水,拉着她整个身躯往下坠。
她的睫毛还微微湿着,不知道站在那里站了多久,呼吸中呵出微微的白气。
不远处大内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呆呆的站在一片废墟前,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
她站在陆府的一片废墟前,焦黑的木头零散的搭在地上,狼藉遍地。
陆念一蹲下身子,苍白的手指拂过那块被砸成三段,只隐隐能看出陆字的牌匾。眼前开始模糊,她的脑海中一幕幕仿佛走马灯一般。
陆柏露出一口白牙,和林氏站在树下笑着赏月,嘴上时不时哼着小曲。
九哥路过水洼,对她说,自已这般好模样,可不得把宋州的小娘子们迷死。
......
陆念一傻傻的笑了起来,嘴角却是苦涩的,她终于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大内官的惊呼声,可她只能听的模糊,重重的晕倒在废墟之中。
即使走出皇城,她的家也早已不在了。
这场梦终于醒了。
陆念一醒来时,天早已放晴,眼见着已经到了傍晚。祁柔嘉正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赶忙喊门外服侍的宫女将药端上来。一边拿着软垫给她靠在背后,一边将她扶起来,
“你这身子,太医说不能再受寒了,以免以后落下病根。”
陆念一推开药碗,撑起身子想要下床。祁柔嘉摁住了她,她虽不忍心,
“念一,念一,”
“你若这么不爱惜自已的身子,你爹娘知道了,该如何心疼。”
这句话直戳陆念一的命门,她挺起的腰板一下子软了下去。任由祁柔嘉拿捏,让她张口便张口,让她躺下便躺下,不发一言。
“江琛说,陛下今日下了处置,没给瞭望台那夜值班的兵丁分辩的机会,就全部处死。就连兵部的康有全,康大人,都被廷杖三十,被贬三等,罚俸半年。”
“如今大理寺查不出别的。你莫着急,若真是人为的,总会有法子查出是谁做的这等事。”
“陛下还是顾惜你的。他派了人来寻我,让我入宫照顾你。”
祁柔嘉从未一口气对陆念一说过如此多的话,往日她在陆念一身边时,总是那个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不停。自已只要笑着听便好,如今她看着陆念一不发一言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疼。
这哪里是她认识的陆念一,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在床上躺着。甚至比大火之后的那副模样又多了几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
“念一,”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念一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她抬头木然的看着祁柔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祁柔嘉并不知道她昨晚了解了自已的身世,卷入了前尘往事。只当陆念一嫌她话多,烦了,只能点了点头轻声说,好,那我出去,你好好休息。
陆念一闭上眼睛,听到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她闭上眼睛,祁柔嘉带来的消息,一字一句打在她的心中,压死了最后的稻草。
瞭望台的兵丁,全部处死,不留活口,不留余地。
旁人看来是顾惜她,是对陆府的天恩。可如此一来,又怎么能查出是谁指使。他这么做,或许是心虚。京都,皇城脚下,除了当今天子,又有谁有如此大的胆子,还有谁有动机做这件触怒龙颜的事。如今人证都判了死刑,还有谁能查出半分蹊跷。
她回想起昨晚反反复复重复的那个梦,或许那个梦就是答案。
一片火海,身穿龙袍的皇帝,手中拿着火把,背对着在火中不断有焦黑的木头坠下的陆府,对她笑。她跪着恳求那个男人,她嘴里喊着父皇,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爹娘,我的兄长。
可身穿龙袍的男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对她摇头,
“你不是陆念一,你是穆承沅。”
“朕会替你除掉他们,让你成为,”
“真正的,穆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