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侍剑山的老宗主本带着剑宗中得力的子弟,下山前往京都看望女儿和两个外孙。临近京都,老宗主才听说陆府的那场大火,只有两个孩子幸免于难。
一众人便策马扬鞭,跑死了七八匹马,风尘仆仆赶到京中。
没想到只看到陆府一片废墟。老宗主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在废墟前晕了过去。再醒来时,陆离九早已赶来,正服侍在床边。
老宗主看到自已疼爱的外孙脸上戴着半边面具,悲从心来,硬生生将那面具扯开,看到面具下大火烧伤留下的疤痕。又一口血吐了出来,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只问他,如今念一在哪,可知是谁人放的火,怎么处置。
陆离九哄着劝外祖先喝了药,这才一一告知。
“就不该,不该入京都。”
老宗主攥紧了拳头,懊悔的用力捶着床板,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自已的心肝一起呕出来。脸上的皱纹比前几年在汝州山上见时,又深了许多,浑浊的泪水将那沟壑填满,布满了面孔。
他小心翼翼的捡起面具,给外孙重新戴好,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鞋喊着备马就要往外走。陆离九连忙搀扶起外祖,嘴中问着外祖这是要去哪。
“去宫门,击鼓鸣冤!”
京都皇城宫外,有一鸣冤鼓,凡击鼓之人,都要先打二十大板才能入殿陈述冤情。陆离九不明白外祖为何笃定这是场阴谋,可这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皇帝并未按规矩打老宗主的板子,而是将他迎进了殿内。本应该坐在阶下的大理寺官员,不知为何并没有来。整个殿中空空荡荡,只有皇帝和他祖孙二人。
陆念一赶到紫宸殿时,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始料未及,心一下拔到高空中。
自已的兄长跪在皇帝脚边,不住的磕头望陛下开恩。老宗主满脸怒容,手中提着剑,抵在皇帝的胸口,剑尖没入了金色的龙袍,隐隐能看到鲜血。再深一些,仿佛就要一剑穿心。穆昌平双手背在身后,只冷笑着看对面的老宗主,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殿中并无侍卫,想来是陛下下了口谕,不得诏令不许进殿。只有伺候的大内官在一旁跺脚,带着哭腔劝老宗主切莫冲动。
陆念一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大脑飞速运转。终是两腿一软,重重的跪在殿中的青石板砖上,俯下身子,和她的哥哥一般,
“求父皇开恩。”
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陆离九和老人同时转过头,震惊的看着身后跪下的陆念一。那把浅浅刺中穆昌平的剑,终于在老宗主颤抖的手中再也握不住,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穆昌平还是没有说话,陆念一跪在地上,冷汗从她的额头滴下,她重重的再磕了一个头,
“求父皇开恩。怜我外祖父突闻噩耗,不敬之罪。”
有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伏在地上,余光看到面前那双绣着龙纹的靴子。可那靴子的主人只是停了片刻,便从她身边走远。空洞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本应株连九族。朕怜其年迈,突闻噩耗,免,株连之罪。”
陆念一听到这里,跪在殿中的身躯猛地一抖。她的指尖扣在地砖的缝隙中,指尖发白,指甲快要被撇断。她想捂住耳朵,不再听皇帝后面的话,可那两个字硬生生的钻进了她的耳中。
“赐酒。”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泪花。陆念一身体前倾,双手撑地,额头抵着地面,一动不动。她的手指紧紧抠住地面的砖缝,指甲卡在缝隙中,折断了一半,露出柔软的指肉,满是血渍。
“站起来。”
老宗主站在兄妹俩面前,中气十足,仿佛是要上战场,而不是赴死。兄妹俩满眼通红,站起了身子。
“挺起腰板,莫要伤心。”
陆念一泪眼婆娑看着面前的老人,挺直了自已的腰板。身旁的陆离九额头因为不断的叩头请恩,已经红肿着渗出了血丝。
端酒的内官走上了前来,弯着腰不敢抬头,将承放酒杯的托盘举过头顶。林老宗主拿起那小巧的银杯,笑着对两人说了些什么。又拍了拍陆念一的肩,随即拿起了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外祖父几十年前就该喝下。”
“不过迟来了几十年,不亏。”
穆昌平的眼神冷漠决绝,每一步都走的如此坚定。似乎他刚刚只是说了要吃饭喝水这样的平常事。
大内官跟着穆昌平走出殿外,身后殿内突然传来陆念一的嘶吼。那声音像是野外的孤狼被箭射中命脉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力竭的嚎叫。
如此绝望,如此悲戚。
听的人后背一凉,一阵寒意从脊梁骨升起。殿外的宫人全都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大殿,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转而又脚步匆匆,低着头忙自已的事去。
“陛下”,
穆昌平身边的大内官轻声开口,想替老宗主求情。他原偷偷叫了陆念一来就是不想陛下处事如此决绝,再伤了好不容易重系的父女之情。
“朕知道是你叫的人让她赶来劝阻。”
穆昌平冰冷的声音传到耳畔,大内官忙跪在地上,匍匐不起。穆昌平似乎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只是弯下腰,手在殿外土地上的花草上拂过。
“朕没有叫殿外的侍卫,就是为了等她来。朕要她亲眼看到,那把剑抵在朕的胸口。朕要她知道,帝王之位,没有那么多法外开恩,没有那么多私情。当别人有要杀你的欲望,不管有没有动手,你都要下了狠手,不能养虎为患。”
“从前她可以做无忧无虑的陆念一。可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已是东穆的公主,未来天下人也会知道她是东穆的公主,会有无数人想要接近她,利用她,将她推下深渊。要保命,她的心就要硬起来,硬到可以撑过往后几十年。”
“她可以恨朕。也要活着,才能恨朕。”
殿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兄妹两人的怀中。嘴角的血迹还未干涸,银杯咕噜噜从他的手中滚落。
陆念一用手将外祖父的眼睛缓缓闭上,眼泪流干了,只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泪痕,
“九哥,外祖父为何要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