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大歌得由全族歌者合力演唱,声部多,曲调繁,只用来迎接庆典与最为尊贵的宾客。
寨中女孩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不知是谁先张口:“多嘎能朗赛孝降卡(嘛),(朗朗朗朗雷朗朗朗朗雷)……”
声音越来越多,层次愈丰,银坠闪动,环佩叮当,辅以余韵……
数十位年轻人愤然,十来位花白头发的壮年汉子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几位稍年轻一些的老者拧眉、抬手,止住年轻人的上前,不许胡来。
越来越近,面容逐渐清晰,弓着背的萨金花笑了。
她盛装走来,一件紫棕色长袖无领侗布襟衣,袖口拼着红蓝相间、纹饰细碎的布料;腰间绑着正方形的银衣片,一件短式百褶裙,里头套有棕色长裤,裤口处绑着蓝绿细布条,一双翘头花鞋,脖子上挂着五层银项圈。
白发高盘头顶,饰有环簪,斜插银钗,一层层的银坠随着步子前后摆动。
她伸出手,期冀与怀念交杂的双眼,叫莫枭不由自主地上前。
萨金花双唇颤抖,点头,点头,再点头,然后紧紧握住那双手。忽然,她高声呼喊:“阿榕,阿榕!”
后头急忙步出一位与莫枭同辈的男人,威严、恭敬地回了一声:“阿娘。”
“这,这,这是……莫将军,”老人家激动,又自顾自的摇头:“不不不……不是,不是莫将军……莫都尉,莫都尉!你可还记得?记得不?”
莫都尉。
这三个字,将莫枭心中的巨石推下,叫人喘不过气来。
岁榕江大惊,慎重地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人。
断臂的阿铖开口质疑:“莫枭那龟孙子都消失十几年了!要不是他,越州也轮不到那帮狗娘养的做大!莫将军要是在,怎么会认他这么个狗东西做儿子!呸——”
“岁铖!”萨金花大怒。
颉额皱眉,急忙抚顺祖婆婆的气,有些责备阿铖叔,一脸不认同地看向自己的阿爷。
岁榕江抿嘴沉默。
“等会儿”卫瑾和算是听明白了,有些狐疑地看了眼前边的莫枭,摸摸下巴。几许,他跨步而出,挑眉呵斥:“莫都尉曾是上京指派的越州大都尉,更是我原国神将莫黎老将军的后人,如何容得下你们污蔑放肆!”
身后的卫六也随之上前,气势大涨。
一瞬之后,数十名增寨少年围了上来,将岁铖等人护在中间,有的甚至身姿直接拔出刀和短铩,随时想要扑上去。
卫瑾和见状,嗤笑一声,也拔出长剑。怕你啊?
卫七在后头把眼一闭。哎呦,我的小祖宗。
“胡闹。胡闹!”萨金花将手杖一掷:“谁敢!我看谁敢!你们要是动手,就先从我这个老不死的尸体上踏过去!”
“没良心的东西!想想!想想!元嘉三年至元熙二年,越州可还有奸商狗官作乱?可还有山贼偷盗抢劫?可还有重赋亡役?可还有惨死的百族众人?!”
一声声质问,率先敲进莫枭心里。
岁铖身边的另一个汉子偏头,三年,那三年是他们在矿洞中吃、穿、住得最好的三年,唯一的三年。
岁榕江深深呼吸,片刻,拱手说道:“请莫……先生随我来。”
莫枭的衣内,躺着一块莫氏族牌,热得发烫,他……无颜取出。顿了顿,长叹一声,只能回以一礼:“请。”
且不管增寨的其他人是如何反对的,至少都不会在岁榕江与萨金花面前胡来。长辈们一一离去,小孩子间就有趣许多。
颉额被留了下来,祖婆婆让她照顾好余下的小客人。
卫瑾和不高兴,这人要真是莫枭,好得也算……竟不让自己跟上去!嘁,等到时候吃亏了,可别来找小爷。
卫七擦把干汗,还好自个儿向来礼数周全、尊老爱幼……
“那咱们现在要干嘛,莫老头也不见人了。”孙薇薇左顾右看。
“喂,你没听到吗,那可是莫都尉,还叫什么莫老头。”玉子抱着短铩,纠正道。
“不对,莫都尉怎么会在我们村子里住十几年呢?”邓石想不明白。
卫瑾和凑近:“你们村在哪儿?”
“和你有关系吗?”谷善兮呛他一句。
“嘿,那当然有,关系还大着了……”少年的头抬得老高了。
颉额适时开口,打断了几人的闲聊:“你们,请随我来。”而后,将十一人引到了临近鱼尾溪的一桌:“待到午时,咱们寨里的百家宴就会开始,这是你们的桌位。”
桌子上比较空,只摆着一个盛满了姜黄色液体的大卮,四个小扁卮,分别装有黄豆、大米花、猪肝片、鱼仔,以及葱段、芫荽、花生。
“这是油茶,稍等一会儿。”颉额取来碗筷,亲自为他们盛。
卫瑾和瞄去一眼,往后坐,翘起二郎腿,一动不动。
“谢谢……”玉子等人接过,一一道谢。
谷善兮也在颉额的指导下,夹了几样干杂,吃了起来。
第一次喝油茶的人,可能会因它的涩口而退缩,但会因为副食的丰富而继续抬筷,而后,两三口便止住。
油茶的表层有一层淡淡细细的油渍漂浮,茶棕色的汤水极香,苦辣中带咸。
你若是觉得难以理解这样的口味,就到潮湿、贫瘠的大山里走上一遭吧。在那木制栏杆里,去闻它醇厚、涩鼻的香;去地里田间看老农的耕耘;再进入妇人的厨房,看她如何用局促的物料,数道工序,糅合心中的淳朴与好客,把这大山中清寡的茶叶,做成一桌丰富、用尽奇思妙想的客席。
谷善兮仔细品尝,只觉得味道有些熟悉。
谷粲兮两个孩子与孙薇薇,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碗,用筷子夹出里头泡着的副食吃。
卫瑾和靠在桌边。啧,吃不下还接碗,真是难看。
玉子清咳一声,朝颉额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在桌子底下踢着三人,示意他们好得喝个两三口啊……
颉额有些失望,但还是善解人意地开口:“不要紧的,许多汉人都吃不惯油茶;你们多吃些小菜,先填填肚子。”
可其他的人做不到她这样的体恤。
“他们不喜欢我们。”
“坏人,黑心的汉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
“滚回你们的村子。”
“……”
尽管童言稚语削弱了字词里的恶意,但站在远处散发着赤裸裸的厌恶的少年人,还是叫几人沉默了。
刘阿桥垂下脑袋,重新捧起碗,谷粲兮也照做。
孙薇薇想发火,被玉子及时拉住。小姑奶奶你疯了?这可是别人的地盘!
谷善兮皱眉,放下快见底的碗,刚想张口腿上就一痛:“嘶——”
对面的玉子紧张兮兮,示意她看看四周。大姑奶奶,我这可是好心!
“嘁。”卫瑾和将几人的动作瞧得分明,一个转身:“有本事大声点啊,嘿,谁稀罕来你们这儿?穷山僻壤的,人奇奇怪怪不说,还尽吃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呕——嗝,”呸呸呸,不能想不能想!卫瑾和止住呕意后,追问:“还有,黑心?你们倒是说说,怎么黑心了?”
“你们杀了阿爷,长大以后,我要为他报仇。”
“就是,阿爹的腿也是你们弄断的。”
“我阿爹原来不瞎的!”
“……”
颉额想将寨里的这群孩子赶开,却无人配合。同龄的人不是躲在远处小声议论、犹豫,就是和这些孩子一样在火上浇油,她气急。
“谁杀你爹了?你们有病吧?”卫瑾和推开聚在他面前的几个侗家孩子,面色不虞。
“哼,汉人最虚伪,敢做不敢当。”远处的少年抱胸。
谷善兮抬头:“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更不是我们伤的,我们为什么要敢当?”
“呵,你不是汉人吗?”
谷善兮握拳:“谁告诉你们那些叔叔伯伯是汉人伤的?”
“谁告诉我们?”少年想说,却不知为何又止住的话头:“呸——”阿爹离家十五年,刚回家那会儿,身上没一处好,眼疾、耳患,断了一只腿,以后再也无法直立行走。大哥也走了,在战场上要到哪年才回来?哈哈,一命抵一命?说得可真好听!呸——少年抽出长箭,唯有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悲愤!
“咻,咻,咻——”
卫六眯眼,抽出佩刀,斩断来箭,与卫七将九人护在身后。而后又一个纵身,欲擒住那人。
“喂喂喂——别伤人!”卫七在后头喊。
卫瑾和把他踹去一边:“他都伤小爷我了!”
“哎哟,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您忘了?”卫七朝这小主子挤眉弄眼。
卫六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为避免误伤,无法放开手来打斗。
阿衫用力朝卫瑾和一撞:“你是坏人!你欺负哥哥!”
“谁欺负他了,他先动手的好吗?”有病吧!卫小爷一个用力,把这孩子往外推,阿衫磕在了地上:“呜哇——”
头大!卫瑾和抽身,干脆往卫六那扑去。
卫七扶额:“小姑娘,快把这事告诉你祖婆婆,或者莫都尉。”
此时,萨金花已将晚辈全部赶出萨玛祠,只留下莫枭一人。
古银杏树下,岁榕江望着闭紧的门,来回走动。一位鬓发全白的老者安慰道:“阿榕,莫都尉,总归不一样的。”
“唉,就是担心啊,消失了十七年的人,这越州,那上京,谁还听他的?”
岁英石拍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不论如何,还有南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