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二十套桌椅送到了景家学堂,学堂正式开始授课了。学生的年纪参差不齐。小的五六岁,最大的有十一二岁了,再大的孩子,已经是家里半个劳力,虽然景先生的束脩要的不高,但乡下人家一般也舍不得,让快要长成的劳力扔下手中的活计去学堂,里外里差着两份收入呢。

第一天来上学的孩子,大概是在家里被父母拎着耳朵嘱咐过了。再加上到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环境,多少有些怯生。所以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坐在板凳上。

一群熟识的小伙伴,以前天天在田间地头,村口树下追逐打闹。如今第一次板板正正的坐在一起,相互之间又新鲜又好笑。谁也不敢大声喧闹,只是有那调皮的,偷偷的挤眉弄眼,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

一袭长衫,玉树临风的景先生缓步走了进来,一群乡下的孩子都不由得看呆了,有那嘴快的偷偷在下面嘀咕:

“先生长得真好看。”

“就是,先生咋比女人还白呢?”

……

声音虽然小,却架不住景昭耳聪目明。他轻咳一声,目光向下一扫,果不其然,如他所料,所有孩子的桌上都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没办法,乡下没有几个读书的。不知道是不懂得还是是舍不得银子,于是装作不懂得置办笔墨纸砚。他这学堂一开张就能收到这十几个学生,无非是因为他收的束脩便宜。这比镇上便宜一多半儿的束脩,十几个孩子,还有一多半儿是扛着粮食和自家打来的猎物来抵的。看那几个流着鼻涕的四五岁的孩子,估计把他这里当做看孩子的所在,腾出家里的人手,好去做活计了。

不过这难不倒走南闯北的景先生,他早有准备。冲旁边充作书童的儿子景昊使了个眼色,景昊就飞快的搬来了一摞薄薄的石板,又端来了一摞子木碗。

景先生食指清扣了一下桌子,开口道:“既然你们没有准备笔墨纸砚,咱们今天就因陋就简,每人一方石板,一枚木碗,碗中至清水,以指蘸水为墨,以板为纸学习书写。现在都上前来,各自领取自已的器具。取水后再回到座位上。”

一屋子的土娃子听的晕头胀脑,半晌坐在前面一个瘦小的孩子怯生生的问:“先生,你说啥?”

觉得自已说的很清楚的景先生无语。

一旁扮了一早晨合格书童的景昊,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景先生侧过脸来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指使景昊去把东西给孩子们分发下去。最后一排站起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孩子,他快速走的前排。一巴掌打在那个刚才说话的孩子的后脑勺上,说道:“先生让咱们上来领石板和碗。”

说完,上前拿起一个石板和一个木板,在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碗水。又说道:“像我这样一人拿一份儿回去,用你的手指头沾着水在石板上学写字儿。”

孩子都明白了,呼啦啦的涌上来,拿石板的拿石板,舀水的舀水,一阵的兵荒马乱。地上湿了一片,半晌,总算都回去坐好了。

景先生满意的看了看他的学生们。说:“今日你们初入学,我们不讲经史子集,每个人先把自已的名字报上来,先生给你们入册。然后今日每人学会自已姓名的书写。”

……

片刻后,执笔要给学生们建名册的景先生再一次无语了。

王二毛,张大力,李四小,田守财……这些好歹还算是个名字。狗蛋儿,猫蛋儿,孬蛋儿是啥名字?自诩开朗豁达的景先生也不由暗自腹诽:这些人的爹娘咋想的?这么喜欢蛋吗?这名字咋登记入册呢?这简直是……景先生都差点脱口而出他一向不屑的那句:真是有辱斯文。

不过,景先生的涵养还是修炼的不错的,他合上手中的册子。慢悠悠的开口道:“现在我们先描……咳,咳”他想说描红,忽然又想到无红可描。只好清咳了两声。“这样吧,习字之前我们先学写笔画。先把笔画学会,每个人把自已的姓氏学会,晚上回家的时候,请你们的父母给你们起一个官名,明日我们再登记造册。”

……

第二日景先生还是没有完全如愿的得到他想要的名字。只有两、三个孩子的父母给自已的孩子起了官名,剩下的孩子异口同声的带来了父母的回话:“请先生赐名。”

这让景先生很是怀疑他们是不是私下里商量好的。他不相信所有的父母都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但他没证据,这也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大不小的烦恼,因为起名字是他擅长的诸多五花八门的技艺之外的事情。所幸他有一个为人热情,乐于助人,颇善交谈,关键是最爱给人起名字的儿子。

景昊非常主动,非常开心的揽去了这件对父亲来说烦心的任务,而且非常认真,非常负责的跟每个人交谈了后,才很慎重的写好了名字交给了父亲。

景先生颇有些好奇的打开了景昊递给他的那张纸。儿子三岁由他亲自开蒙,自幼聪慧。虽然性格有些跳脱。但学识还是不错的,给几个乡下孩童起个名字应该不在话下。

“李槐!”

“哦,他家门口有一棵大槐树。他说每年开的槐花特别香甜。可惜今年已经开过了,不过他说明年开的时候一定送些来给我吃。”景昊热情的解释着。

“刘仕”

“他爹娘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当官儿。”

“萧多金”

“他说他长大了要挣好多钱。”

……

景先生越听脸越黑,可是想到这些好歹也是个名字,主要是如果不用这些名字还得自已来起,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攥住了想要拍向儿子脑袋的手。

“昊儿起的名字不错,这样吧,你代爹把这些名字登记入册吧。”

景先生心中腹诽:这名字实在写不下去。他害怕他写不完,就控制不住伸向儿子的手。

景昊倒是不以为意,高高兴兴的接受了这个任务。三岁由父亲亲自启蒙,他如今一笔小楷写的很是工整,不一会儿,就把一部整整齐齐的学生名册就交到了景先生的手里。

景昭打开名册,不由得对儿子真心有了几分赞叹。景昊建的名册,每个学生的名字后面都缀着简短的介绍: 学生的年龄,父母的姓名,甚至主要的亲戚关系都有标明。

他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心想:昊儿的聪慧和细致不是一般的孩子可比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这个年龄。可贵的是他热情健谈却聪明不外露,无论高门雅士还是市井三教九流,他都乐于交往。这一点是他和芸娘都不能及的。

转念又想: 孩子长成如今这个性格,也许是这几年带着他四处漂泊云游的缘故吧,说起来孩子也跟着他们吃了不少苦。幸亏这个孩子天性豁达,乐观,四海为家,不以为苦,反而很开心。只是身为他和芸娘的孩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任由心中翻腾不已,景照面上却是不显。

他指着一个叫张大勇的名字问道:“张石匠的儿子不是叫张大力吗?记得他就是那个第一天上来取石板的孩子。如今怎么变成张大勇了?”

“哦,他见我起名字也想让我给他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夸赞他勇毅果敢,可以勇字为名,本来给他取名叫张勇,可他说他是家里的老大,名字中一定要有个大字。所以就叫张大勇了。”景昊开心的解释着。

景先生第三次无语了。

算了,不问了,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造好了名册,景先生终于可以正式执教了,虽然开端不是很顺利,没有达到景先生的预期。但是后面的教学进展却不错。第三天,学堂放学的时候,每个孩子的手里都拿着一张纸,纸上都歪歪扭扭的写着各自的名字。

这一晚,每个在景家学堂入学的孩子,爹娘都激动坏了。有多少人家的父母这辈子都不会写自已的名字,自已的孩子才上学堂三天就会写自已的名字了。景先生有大才啊!

而且人家景先生还很大方,一个孩子赠了一支笔,这真是老天爷眷顾萧家村呐!这样下去,没准儿过几年萧家村真的能出一个秀才老爷呢。

……

第二天,景先生的好名声就传遍了萧家村。萧家学堂也就算在萧家村扎下了根,一个月后,村子里仅有的三个在镇上读书的孩子回来了两个,进了萧家的学堂。

剩下的一个,是村西田家当家人的儿子,据说在镇上读书读的非常出类拔萃。他爹娘对他寄予厚望,再加上他爹也识得些字,是村里唯一一个在镇上铺子里当管事的人。年轻时也曾出去见过些世面,所以比一般的农人心思活络,有远见。

一家人咬着牙准备供出一个读书人来。而他的长子田文杰也是一个争气的孩子。七岁才入学堂,读书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已在镇上的私塾里无有对手。据说今年秋天,先生准备让他下场参加童生考试,所以一家人宁可多花钱送儿子在镇上读。也不肯图省钱,让儿子跟一个从天而降的先生和一群刚刚启蒙的孩童厮混,害怕耽误了儿子的大好前程。

这些村里人才知道的内情,都是热心的惠英嫂子悄悄告诉芸娘的。说完又怕芸娘多心。

不服气的说:“他们田家也就是手里有俩钱儿烧的,非要翻山越岭的让孩子在镇上受那个苦。我看镇上那个老先生也不见得比得上咱家的景先生。咱们家景先生可是有大学问的人,现在我家小西会写的字我都数不过来了,说话办事也比以前有规矩。我家男人都说咱萧家村的风水好,才能让景先生这样的人来到了这山沟里。”

说完还偷偷观察了一下芸娘的脸色,看到芸娘脸色如常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