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天微黑,金家并没有点灯。

金元同柳闹儿一并出门去了,柳闹提着小水瓶子,手里拿着灯带着金元出去了。

金赵氏要趁夜打猪草,又想拾柴火,便拉着金钰也去了。

打猪草是个幌子,趁机偷掰生产队才结出来的嫩玉米才是金赵氏心里的想法。

金钰是个孩子,跑得快,被人逮着了,可以把玉米带走。

金珠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气得金赵氏照着金珠的头上咣咣又是两记。

金珠也不吵闹,脸上总是一副急急的神色,巴望着金赵氏快点走呢。

院子里静静的,蛐蛐和着蝉鸣,在这湿漉漉的夏夜中此起彼伏。

西小房间的门被打开,金珠探了个脑袋出来,看了院子一周,见院子里没人才悄摸摸地出来。

她的脸红红的,蹑手蹑脚地端了水盆子跑到厨房里去。

暖瓶里只剩下约莫两碗热水。金珠不敢多倒,金赵氏每每睡觉前都要喝上一碗水的。

她又舀了一瓢水缸里的凉水倒在盆里,紧接着,贼一样偷偷端着水盆儿进了堂屋。

金家只有两间正房子,堂屋一大间,宽宽的,足足有两间房那么大,西屋则小极了,还堆了半屋子的柴草以及一些没用的木料。

金元同柳闹儿睡在堂屋西侧,东侧还有约莫一间房的空当,只放了一个木柜子,并几只板凳,中间隔了一块儿棉布帘子。

金珠将水端到东侧角落里,她呼吸急急的,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衣服剥了个干净。

她拿出一块儿碎布沾进水里,拧了拧,往身上擦。

凉水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可金珠脸上却是遂了愿的笑容,她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儿。

金赵氏已经老了,也不忌讳,每夜脱了衣服就坐在院里弄些热水擦身子。

金钰是个男孩子,脱了上衣,热水撩几下就洗的干干净净。

金珠已经大了,到了知羞的年纪,她的心事能对谁讲去。就像这洗澡,她也只能做贼一样趁着家里没人,偷摸摸地用水擦洗一下,还不敢在地上留下水印子。

她只能用布沾水,拧干了往身上擦。

这水虽冰得她倒抽冷气,可是她看着自己清爽爽的身子,没有汗味儿,心里是满足的。

她将布巾丢在水盆里,蹲在地上,用手搓自己身上的灰条。

感受着身上的泥垢被一点一点搓洗下来,身子一点一点像荷叶间滚动的水珠一样清爽,金珠开心地笑了。

同金元一样,她的脸上也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此刻,金珠的酒窝里盛满了月光,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女的气息,恬静而美好。

快洗完时,金珠忽想起了什么。

她套上脏衣服,快步将水泼到屋后去。

紧接着钻进厨房,快快地打了一盆儿水,将布块儿洗干净,抱着水盆子钻进了堂屋。

金赵氏远远地看见,一个白花花的影子一闪身进了堂屋,她忽地想起柳闹儿那荷包里藏着的一百块钱来。

金赵氏蹑手蹑脚地一路小跑,悄摸摸地往堂屋靠近。

她不仅没有打成猪草,还被看玉米田的贼小子狠狠地训骂了一顿,金钰那个崽子跑得比狗还快。

金赵氏正憋了一肚子气。

金珠脸上挂着哀戚,她背着门,用棉布轻轻擦拭着下身。

她摸到,那里长了很多小疙瘩,痒极了。

她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想着想着,十四岁少女的心里不由得蒙上一层心酸。要是她有一个像田春蕊的娘那样体贴温柔的妈妈就好了。

田春蕊她妈妈什么都给田春蕊讲,金珠第一次听到月经这个东西就是从田春蕊的口里。

金珠不知道什么是“月经”,一月来一次,还会流血,怪吓人的,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田春蕊还说,每个女人都会来,为什么她没见过呢?

金珠想,她是女的,她妈金赵氏也是女的。金珠一路小跑回来问金赵氏的时候,金赵氏吊着眼睛,骂了她半天,说她不要脸。

“你个死丫头,露着腚给谁看呢?真个是不要脸的东西,跑你哥屋里露腚!”金赵氏薄薄的两张嘴皮子,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尖。

金珠背对着金赵氏,她低着头,一声不吭,攥着布巾的手,指节发白。

小小的身子哆嗦个不停,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串珠似的砸进水盆子里。

金赵氏也不忌讳,她跑到金珠身边,用脚踢了踢金珠白嫩的后背,冷笑道,“我说呢,不愿意出去,原来搁家里打这个主意呢。”

“平时也没见你爱干净,这会儿子脱了裤子洗起屁股来了,穷讲究。”

“妈,你先出去,我……穿上衣服……”金珠低着头,声音里喊着哭腔。

她想到了死。

金赵氏啐了金珠一口,“还知道羞,脱衣服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羞?赶紧拿着你那臭衣服蒙上你的烂脸钻西屋去吧。你哥哥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赵氏却不见离开,她四下打量着,努力捕捉那个荷包的影子。

金珠蜷缩着身子,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套上,待穿好以后,她跑出了门。

金赵氏还撵在她后面,叨叨骂个不停,总归是“不要脸”“烂货”一类的词。

金珠拦路撞上了回家的金元同柳闹儿,金珠撞在金元身上,摔倒在地,未及金元说话,金珠便匆匆爬起来,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金赵氏端了水盆子丢在院里,又将金珠用过的布巾一甩,落到柳闹儿面前,“自己擦屁股的布,还让你老子娘给你扔……”

金元同柳闹儿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金元心里忽有些过意不去,他没有想过,妹妹已经大了。

一个女孩子晚上跑出去,金元不放心,他欲追出去,柳闹儿却拉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去看妹妹。”柳闹儿暖暖地对金元说道。

金元低头看着柳闹儿黑黑的眸子,心里蓦地软了一下,这个娇憨的小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牢牢住进了他的心里,让金元想起时,心里总是一软。

“拿着灯,有事儿喊我。不要同旁人搭话。”金元细心叮嘱道。

妹妹已大了,他做哥哥,说话安慰总有些不便宜的。

见柳闹儿走了,金元十分不满地对金赵氏说,“妈,你嘴上留点德吧,金珠已经大了。”

金赵氏双眼一瞪,撇着嘴说道,“大?多大?她再大我也是她老子娘,我说她,她就得听着。今儿还敢跑,明儿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不要脸的东西,趁我们都不在家,一个人躲到堂屋里洗屁股!”

金元听着金赵氏不堪入耳的话,心里一阵烦闷。

他转身出了院子。金元想不明白,为何他母亲从前那样一个温柔的人,如今怎么变成了样,尖酸刻薄,心眼小嘴巴毒。

金元在外面晃荡着,他在等柳闹儿。

不多时,只见小小一豆光,柳闹儿提着灯远远地走了过来。

金元忙迎了过去,见柳闹儿脸上是淡淡的笑,可身后并没有金珠。

“妹妹呢?”金元接过柳闹儿手中的灯。

柳闹儿抿嘴笑道,“我同她说开了,妹妹不想回来,她去一个叫春蕊的女孩子家睡了。”

金元也不再多问,两人一同回了家。

躺在床上,金元搂着柳闹儿,将脸贴在她软软地肩上。

“哥哥,明天给妹妹隔一个房间好不好。”柳闹儿窝在金元怀里,喃喃道。

“我正想呢。”金元笑道。

柳闹儿翻身,对着金元的脸,“我像金珠这样大时,也想着夏天能够洗的干干净净,晚上能够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只是没有人愿意。”

金元将柳闹儿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你想的周到,金珠你多照看着些。”

他亲昵地蹭着怀中的人,嘴角常常挂着笑。

连金元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对柳闹儿喜爱到了什么程度。

他只想永远将柳闹儿护在怀里,这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如一汪春水,时而温润柔静,时而微波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