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听从了那女人的建议,将我的经历录了下来,录音笔压在了枕头底下。
在单人病房里,失去视力的我只能听着周围的声音。
不知道是这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还是这地方本来就那么安静,我只能听到监护仪的滴滴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我就这样躺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道今时何时。
也许过了很久,又也许只过了一会,我终于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有人开门进来了,脚步声伴随着车轮骨碌碌声渐近。
是护士么?这一天又过了吗?
来人默默将我的床摇了起来,我忍不住开口问:“请问现在什么时候?”
“8月12日,8点12分。”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许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这里做志愿者,本来负责你的阿姨肚子不太舒服,所以我过来顶一下班。”
她的声音离我很近,似乎就在我床边,或者在看我的床头卡。
“你那条消息我收到了,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的抿了抿嘴,“眼睛里进了些东西,眼球感染了,没保住。小腿受了些伤,不过只要恢复得好就不影响走路。”
我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许苑好像是在拖地,拖把蹭过地板的沙沙声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尤为突出,这些往常不怎么注意的声音突然变得明显起来。
“学校论坛和学生群都禁止讨论这件事情,不过也压不住,众说纷纭吧,有说你们在山里遇到猛兽的、也有说你们起了内讧。”许苑手里的动作不停,“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我想了一会,将枕头底下的录音笔拿了出来,“刚好昨天有人让我录了下来,你要听就听这个吧。”
许苑接过录音笔,捣鼓了一阵,将录音笔还给了我,“我已经复制到我的手机了,我回去再听吧,还有好几间屋子要打扫。”
“随你。”
许苑笑了一声算是回应,继续打扫,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发出的声音,猜测她在做什么,是在擦拭窗台还是在清理厕所垃圾。
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许苑好像已经打扫完我这一间了。
“看你这段时间也没有联系我,是手机被收了吧,要我帮你给家人报个平安吗?他们昨天还问我了不了解你的情况。”许苑好像停了下来,车轮声也停了。
“那你就帮我跟他们说我挺好的,让他们放宽心。”我转向许苑的方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是推着清扫车,穿着清洁服的许苑似乎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还有其他事吗?”
许苑静站着,没有动作,这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我的心。
“我……如果是你,有复明的机会,但是复明以后的副作用不可知,你会选择这个机会吗?”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周围的空间似乎瞬间变得狭小起来,我默默等待着她的回答,似乎在期待她给予我鼓励,又或者是另一条路。
“我是我,你是你,我的选择对你不一定适用,我亦无法指挥你的人生,但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选重见光明。”许苑笑了笑,“只是,就我对你的了解,不管做出那个选择,你总会有后悔的时刻。”
我:“……”
这人还真是一点都不体贴。
“你心里应该已经有决断了吧。”
“你还真是……”
“我还要忙,等改天在联系了,早日康复。”
许苑说完,推着车出去了。
她说的不错,我的内心确实偏向于装上义眼,重见光明,却又畏于未知的副作用,尤其是自己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好运。
回想起过去自己的二十几年人生,也许是过得太顺遂,导致我忽视了那些日常中的好运。
在我出生那年,父亲周永宁中了两个多亿的彩票,有了本钱的父亲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剩余的钱或是投资、或是捐掉了。
其中投资的一间公司迅猛发展,短短几年就成为了全国有名的上市公司,而买入不少股份的周永宁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大股东,光靠公司分红不过三年身家就和刚中彩票时差不了多少。
不过父亲人低调,又没什么欲望,小超市也有些赚头,分红的钱除了花在慈善上,都留了下来,我也是十八岁生日那天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一两亿的存款。
钱财无忧,家庭和睦,这应该就是我最大的运气了吧。
至于其他,不过是些零碎的小事,比如和老高他们出去吃饭,哪怕到了爆火的店,我们也总能遇上各种事情不用排队;忙于到其他系蹭课,期末考试也总能复习到考点;每次买东西总能开到再来一瓶或者再来一个……
似乎我的人生除了没能选上心仪的专业,其他甚至可以说是心想事成了,只是不知道和陈三交易之后,我那缥缈的运气会跌倒何处……
吱呀——
伴随着开门声,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
难道是许苑还有什么事?
还没等我开口,就听见了老高的声音,“老周啊,感觉怎么样?”
居然是老高,他醒了,还能到处跑?!
“你这么快就好了,我昨天还听人说你还躺在ICU呢,现在怎么就能来这儿了?”
“嗐。”老高一拍大腿,“这地方还真有点东西,我当时都看见了,我那肠子都跑出来一大截,都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这里还能给 我救回来,而且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要不是医生说现在还不宜走动,我才不做这破轮椅呢。”
老高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才开始进入正题:“我听说有治你眼睛的办法……”
他试探得有些小心翼翼,我倒是直接:“苏蔓篱和我说了,我还在考虑。”
“苏蔓篱?问话你的那个人也是她?”
“是啊,怎么了吗?”
老高咽了口唾沫,“那女的和苏沫沫长得一模一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还以为见鬼了呢,还都姓苏。”
“什么?”我想起那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烟草味和那晚会上如珠玉脆响的琵琶,完全不能将她们联系在一起,“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我还问了她好几次,是不是有双胞胎姐妹来着,但苏蔓篱说没有。”
只是不知道苏蔓篱有没有说谎,不过老高也有所怀疑,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算了,不说那些了,还是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把我从那鬼地方带出来,我现在都成一滩烂肉了。”
老高这话让我莫名一惊,“说啥呢?不是你把我背出来的吗?当时问你怎么样,你还说问题不大,我还以为你是回光返照了呢?”
这话一说完,两人都不由沉默了。
我醒来之后一直为目不能视困扰,从来没想过一个肚子破开,肠子流出的人怎么能把我从林子里背出来。
细思恐极,我赶紧打住了思绪,老高也一样,“别瞎想了,咱们好歹是出来了。义眼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考虑得差不多了。怎么?你也要来当说客?”
老高一啧嘴,“反正能看见总归是不亏的,万一没有副作用或者因祸得福能有其他能力呢?诶呦,我都忘了你现在可能没有之前运气好了,也不知道陈三拿走了你多少运气,不过既然这眼睛来的那么巧,老周你的运气总归还是不错的。”
也不知道老高是不是憋得太久,话都是一大串一大串的。
我笑了笑,许是已经做好了决定,说出的话倒是比在许苑面前硬气了许多,“不知道,总不能运气好不好就畏手畏脚的吧,况且要是错过了这次,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重见光明的机会了。”
“你能想开就好,我来之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来着。”老高的语气一下变得开朗起来,“对了,正好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吗,你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有工作了,有编制的那种。”
我:?
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老高清了清嗓子:“因为咱们的情况特殊,加上我又学了些计算机,正好苏蔓篱他们这边缺人,我留在这边也合适,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已经连合同都签了。”
我:……
进度太过迅速,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嗐,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轻易就答应了他们,但是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给的工资不低,只是要求我在准备定居和工作。而且我也不想连累家里人。”
老高沉默了一会,继续道:“因为保密协议,我不能和你说太多,不过你既然决定换上那眼睛,他们后面应该还会找你说这些事情的。”
没想到老高这么快就定下来了,直接越过了考研,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工作。
我摸索着拍了拍他,“不错啊,等你发工资了可得请我搓一顿,大餐啊。”
老高有些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那是一定。我去帮你跟他们说一声眼睛的事吧,不然拖太久了东西活性就不好了。”
说罢,老高便转起轮子,急匆匆地出去了。
收到消息的苏蔓篱来得很快,“我以为你还要纠结一阵呢,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我读给你听,你听完了按手印,对了还要监护人签名,等会和你家里人通个电话,有电子签就行。”
“我还以为我签了就行呢。”我叹了口气,才刚让许苑给家人报平安,没想到就能和家人联系了。
苏蔓篱一板一眼地念着,本来就有些古板的教条更加无聊了。
直到手术风险那一段我才稍稍提起精神,结果什么麻醉意外、出血、感染甚至死亡都出来了,一时间搞得我心慌慌的。
“以上就是手术知情同意书的全部内容了,你还有什么疑问吗?”苏蔓篱的声音依旧冷静,“没有的话就可以按手印了,我会将电子版的传给你家人,因为昨天到现在你也是禁食禁水的,等会就能上手术台。”
“这么快?”
“那东西的活性可不会等你。”
老实说,真的很难相信,苏沫沫长得一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
微信语音的声音响起,对面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喂,是周望啊。”
母亲的声音瞬间哽咽起来,嗫嚅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你、你还好吧。”
我的眼珠明明已经没有了,但是还是莫名觉得一阵温热,“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刚刚传过来的知情同意书我已经看过了,这手术会不会风险很大?我去问在市眼科的朋友了,听说这技术好像还在研究,咱要不还是等等吧。”父亲的声音好像比之前苍老了许多。
我笑了笑,“手术有风险很正常,现在手术的话时机很合适,以后就难有现在那么好的恢复机会了。”
我和父母就这样隔着屏幕沉默着,许久还是母亲先开了口,“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
看见我父母同意了,苏蔓篱就直接挂断了语音,直接让人签字去了。
术前准备完成得很快,不过多时我就推进了手术室。
碘伏的味道有些刺激,给我做手术的医生轻声地安慰着我,“第一颗眼球植入进行神经接驳的时候可能还有些疼痛,你可能会恢复瞬间的视觉,不要紧张,那都是正常的。”
一个护士过来和我核对信息。
“叫什么?”
“周望。”
“嗯,周望,22岁,男。之前有做过手术吗?”
“没有。”
“麻醉药过敏吗?”
“不过敏。”
“有其他药物过敏吗?”
“没有。”
……
像是查户口一样的信息核对完毕,就开始给我上麻醉了。
不知道给我吸了些什么,我的脑子开始昏沉起来,飘飘然的,失去了意识。
右侧眼眶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我的骨头、我的脑子深处里钻。
我似乎一下从睡梦中苏醒了,感觉到眼睛周围的皮肉正在被冰冷的铁器拉扯着,医生们冷静的声音响起。
“右侧眼球已完整植入。”
“辐射情况。”
“阈值下三十。”
“活性情况。”
“良好。”
“已和视神经乳头接驳,大脑波动正常。”
医生们像报菜名一样报着右眼的情况,他们的冷静与有序让我十分安心。
“准备进行第二颗眼球植入,编号E3063。”
“E3063,核对完毕。”
左侧眼周的皮肉被拉开,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被放了进来,像是柔软的水囊一般,瞬间填满了我的整个眼眶。
我那右眼已经能看到无影灯的光了,有些刺眼,医生们的钳子镊子往我左眼去,让我忍不住想眨眼,但此时的我既没有力气,皮肉也被钳制着。
似是调整好了位置,左侧眼眶也如同右侧一般,被扎了一样的,有些发痒发痛。
医生们手上的动作停了,像是等待着接驳结果。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我的眼眶往里去,刚刚右眼是这样吗?不对,明明打了麻药我为什么感到疼痛?
在我反应过来的刹那,我的左侧大脑好像瞬间被钉入了无数钢丝,剧烈而又极具差异的痛苦让我仿佛瞬间变成了两半,左侧是无尽的痛苦,右侧却是极尽的麻木。
我想哀嚎,却无法开口,无法出声。
滴——
机器尖锐的警报声代替了我的哀鸣。
“辐射值、活性值快速升高,已超过阈值……”
“大脑波动异常。”
“过来补麻药。”
“开两支RNA型活性抑制剂。”
“进行脑部CT扫描检测”
……
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我左侧眼眶前的皮肉,径直地进入了眼球,像是灼烧一般的痛苦瞬间覆盖了原先针扎般的苦楚,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鼻孔里流了出来,是眼泪?还是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现在能动一定恨不得直接把左眼珠子给扣下来。
只是我并没有这个机会了,在麻醉药重新补上之后,疼痛渐缓,灼烧感逐渐褪去,在我彻底丧失意识之前,脑子里只来得及骂了句去你大爷的,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