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扶苏浇完花,又打了一桶水提到后厨,今日香客多,留下吃斋饭的自然也不少。

只是见这一筐筐往里搬的黄豆扶苏颇感疑惑:纵是往年的佛诞日,寺中也未买过这么多的黄豆。

"阿七,这黄豆?”

"哦,这黄豆啊,都是苏府送来的,说是苏家女儿快要出嫁,又赶上佛诞日送来的。"彼时的阿七正生在灶丛台前生火。

出嫁?所以她方才才会说出那番话吗?

"那你可知她嫁得是谁?"扶苏将木桶提到灶台上,将水慢慢倒入锅中。

"嫁得好像是永丰县的一个小生,永丰县……离这可远哩."阿七当扶苏只是好奇,便没有多想。

"是吗......"扶苏低吟了一句。

扶苏回想起小丫头在伞下说得那番话,又忽得转回思绪,他只是一个和尚,俗世的姻缘与他无关。

可若那人是锦婳呢?

扶苏的心动摇了。

"师兄,师兄?"阿七见扶苏愣在灶台旁,不明所以。

扶苏回过神来,似是心虚般地对阿七笑了一下,然后又提着木桶离开了。

"师兄近来怎么老是精神恍惚.....莫不是生病了?”阿七正猜想着。

不消一会,却见扶苏又走进来:

“净溪师叔说方丈醒了,眼下吃不下别的,有现成的粥盛一碗。"

阿七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木桶:"都在这了,今日佛诞日方丈能下场主持吗?"

扶苏眉角微皱,摇了摇头。

禅房内。

眉须花白的老者倚在床沿。

"方丈。"扶苏舀起一勺清粥。

老者微微张了张嘴。他已经没几日可活的了,也许不多时,清水寺众禅者就会听到自己圆寂的消息。

只是有些事,他预感到了,也总得交代明白。

喝了不过几口,方丈便摆了摆手示意净溪退下。

待门重新掩上,他才招了招手,扶苏立刻会意,凑近了些许。

"扶苏.....佛也讲究一个缘字。"方丈顿了顿,重新吸了口气,"万事.....也都有个因果......"

"你若想明白了,可自行离开."老者微调整了气息,又道:"寺中的一切我已交给净溪打理,若到了那时,你也不必挂念。”

扶苏不解,但听到"离开"二字时已慌了神,只一个劲地说:"弟子牢记清规戒律,还请方丈不要赶扶苏离开。"

只是任凭扶苏怎么说,方丈也再未开口。

扶苏只能退出房去,净溪还站在门口。

"师叔。"

净溪点了点头:"扶苏,方丈说的自有他的道理,你也不必自行懊恼,无论怎样,清水寺都是你的家。"

扶苏是净溪看着长大的,什么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正如方丈说的那样,也许他命中本就有一劫,过不过得去全看他自己,若真到了那时,他再不舍又有什么办法呢?

扶苏沉默着,终是向净溪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师兄!"

扶苏前脚刚踏进前院,便被泼了一身水。

阿七在一旁露出得逞的笑容,手里还不忘招呼着:"快来!浴佛仪式已经开始了。”

扶苏被阿七半推半搡地加入浴佛的队伍。

相传佛陀出生时有九龙吐水,寓意着平安顺遂,如意吉祥。

久而久之,浴佛也便成了佛诞日的习俗之一。

扶苏看着互相泼水以示祝福的人们,心却迟迟展不开。仿佛沉入水底的石头,惊不起一丝波澜。

形同提线木偶般完成了浴沸仪式后,扶苏便回了禅房,当日再未踏出过房门。

一连过了几日,清水寺中再度沸腾时,便是传出慧悟方丈圆寂的消息了。

当日众禅者皆跪于古佛前,为这个积攒了一生功德的高僧送行。

里塘县的诸多乡亲也纷纷上山表达悼念。苏家自是也派了人丁前来,只是往常最熟悉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阿弥陀佛"扶苏知道自己不该有妄念的,可那一缕思绪还是止不住地蔓延。

祷告随着落日的那一抹余晖宣告结束。

扶苏方踏出门槛半步,便见苏家的洛姨撑拉着净溪的衣襟不肯松开。

"真得没有吗?往日她往这跑得最勤了,再找找吧。"

净溪只是摇了摇头:"施主,院内实在未见到过你家小姐的身影。”

"怎么会呢?高僧,她一个染疾之人,眼下再有月余又要嫁于永丰县,真的不能再有闪失啊。"再闻声时,俨然已带了些许哭腔。

染疾?

扶苏的心仿佛被藤蔓缠着,无法放松。

"阿弥陀佛,施主的心情贫僧能够理解。世人有难,我佛自是不忍于此,只是寒寺能力有限,能做的只有派些弟子随施主一同寻找。”

净溪转过身,恰见扶苏站于石阶上:"扶苏,快叫上毕净,毕池,同这位施主一同去找。”

晚风萧萧,只有黄鹂偶尔作响。

许是见不得人间疾苦,老天爷也悄然落下泪来。

扶苏看着眼前的细雨,脚步愈发加快。

只是寻遍了城中人家,也都未曾有眉目。

洛姨见依旧寻不着锦画,早已泣不成声。

"阿弥陀佛,小施主未出事前可还去过什么地方?"

"自佛诞日感染风寒以来,我家小姐再未出过门半步,今早她曾向老爷提出要一同来悼念,老爷不许,她便将自己独自锁在房中了。我日昳回来时,就已经不见了。"

"可怜夫人去得早...."洛姨话还未说完,便见扶苏踏着急雨而去。

"和尚!"洛姨在后头喊。扶苏却未停下半分。

苏夫人,他早该想到的。

归莲山的那一座荒冢,怕是她唯一能找到慰藉的地方了吧。

大雨滂沱,最后的一抹余晖也已散开。

扶苏终是在归莲山的小径上发现了锦婳。

"锦婳!"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少女却意识模糊,并未应答。

没了先前的顾虑,扶苏一把背起靠在老树旁的锦婳。

烟雨濛蒙,两人的周遭也都裹了水汽。

透过禅服 扶苏能感受到少女滚烫的体温。

“扶苏……”锦婳微弱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带你下山。"坚定的语气不容置疑。

锦婳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再一眼娘亲,永丰县太远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扶苏的手紧了紧:"为什么会答应?"

"什么?"她真的病了,好像连自己所念之人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要应下这门亲事?"

为什么要远嫁?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他?

"没办法的。"锦婳浅笑,"有什么办法....."也许她命本该如此吧。

锦婳的声音愈渐弱了下去。

"锦婳!"无人回应。

扶苏脚步不敢停,他要带她下山,要找郎中,要给她治病。

但他怕她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雨势渐大,扶苏一直喊着背上人的闺

名。良久 ,才听到一丝呢喃声。

"扶苏.....若我走了,你会念我吗...….?"

锦画 的声音微不可闻,可在扶苏心中却清

如晨 钟。

"不会的,你不会走的,你若撑到下山,我便为你还俗。”

为你还俗,你日日期盼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方丈,净溪师叔,原谅弟子不孝。这一劫,弟子没能渡过去。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也许青灯就是为你而明,锦画啊,佛门弟子终是为你破了戒。

你若能醒过来,我会亲口告诉你,那日伞下方寸间,我心中就已勾勒出城寰穹宇楼阙。

"小姐旧疾未愈,如今又遭此变故,纵使能救回一条命,子嗣之事也不可求了……”

无妨,只要她平安就好。

……

“扶苏,你当真想好了吗?

既如此,便随了你的愿吧。”

方丈,净溪师叔,教化之恩,扶苏来世再报。

……

“永丰县的人来退亲了,说是……他们不想永家无后。”

……

锦婳啊,你什么时候能醒来看看,他们都在为我们让路。

难得的晴日,就连今日的黄莺也叫的格外动听。

扶苏同往常一样坐于桌前看书。床上的人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时隔半月之久,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今才重新见到阳光。

扭头时,便一眼看到了窗边的扶苏。

“小和尚……”

扶苏从书中抬眸,走过来将锦婳扶起靠在床沿,一字一句认真道:

“苏锦婳,往后不许在叫我小和尚,我有名字的,叫扶苏。”

锦婳凝视着眼前的青年,同样认真道:“我不管小和尚叫什么,我只问你,那日归莲山同我讲的话还算不算数?”

一朝梦醒,她还是同当年还伞时一样倔强,不死心。

扶苏嘴角轻扬:

“我说了,不许再叫我小和尚。”

“我只是扶苏。”

茶馆内,随着说书人最后一句落下,台下爆发出轰鸣的掌声。

“好!”

“李郎讲的故事还是这么有意思啊!”

李典楼带着张扬的笑意站于台前,接受台下听书人的赞赏。

茶馆内人声鼎沸,是以无人注意到东南边的一个小角,一头顶帷帽的男子赫然起身,在最热闹的时候离开了茶馆。

倘若真如说书人说的那般,那委实是个极好的结局。

扶苏看了看街上的人们,个个欢声笑语,似是自嘲般地扬了扬嘴角,没几步就消失在了人海。

他的苏锦婳,早就在醒来后嫁去了永丰县,不过一年时间,便无疾而终。

他似是明白了慧悟方丈的话,告别了阿七和净溪师叔,便下山了。

无人知晓他在哪里,更无人知晓他是否还活着。

哪有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过是因你,法钵才会罩不住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