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发如纱绸般柔美,两颊似夭桃,一眸春波流转。女子身披鲛纱雾縠,肌肤皎如新月。

凤肆望过去,一双凤眸率先映入眼帘。

这双眼睛,很熟悉。

一明一暗,一阳一阴。

二人身呼出的气息明明毫不相干,却又交相呼应。冥冥之中,再度纠缠后竟暗合为一。

“是你……”不知为何,他对千年之前的记忆格外模糊。可哪怕如此,他还是认出了她。

女子距凤肆仅几步之遥,却处处透着缥缈虚无,给人难以触碰之感。好似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不见。

其眸光倏而明亮起来,却又黯淡。一颗泪珠缓缓沿着脸颊落下,化作了一道光束飞入凤肆胸中。

汹涌的记忆在凤肆脑海中翻腾,浓雾渐散,黄沙流动,那些模糊不堪的往事失去了遮蔽,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犹记当年,不过五百岁的凤肆拜倒在临渊子门下修习无情道。届时的他,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因常年不受重视,连填饱肚子都难做到。而那略显成年之姿的身子纤细单薄,一双眸子却深邃黑极。

……

他虽说先前受过天山无相尊者指点,但到底没有举行过拜师礼。除此之外,无相尊者还教他不要泄露二人的关系。虽说如此,凤肆也还是在心底敬重着他。

毕竟,若不是得无相指点,他恐怕依旧无法逃出那个地方。所以,他感激他。

在四梵天的日子里,于名义上,他乃是天山无相尊者的座下童子。而私底下无相也毫不吝啬,常常传授他梵法。虽说是皮毛,但也够用了。

而无相尊者夜观星象,推出凤肆有一劫难。素来豁然佛容上,也现出了一丝难色。

“凤肆。”莲花座台之上那人淡淡开口道。

“在。”

“本座会以瀛洲除妖之名助你上昆仑拜师学艺,而你我缘分就此结束。往后,你勿要和旁人提及本座,你可明白?”言毕,却见无相阖眸,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当时瀛洲妖魔纵横,极其猖狂。千百年来踏上其土的仙士数不胜数,却都有去无回。而无相此番,也是从星象中得到暗示——凤肆乃是那个能为苍生除害的天命之人。

而他也深知自己这里不是凤肆的最终归宿,这才选择为他另寻去处。

“是……”

虽不解,但他也坦然接受。

他明白,这并非无相不想留他,而是不能留他。

……

昆仑大殿。

主位之上,临渊子头戴鎏金白玉冠,身着尊服长袍。眉宇间不见半分颜色,薄唇轻启。

“不知天山尊者大驾,未曾远迎,还望见谅。”嗓音冷冽,犹若千年寒冰。

偌大的宫殿之中,鸦默雀静无有一丝声响。

无相右手捻着一串佛珠,作揖道:“仙尊客气。本座今日来此,是希望仙尊能收下这孩子。”

临渊子神色一动,望向躲在无相身后的凤肆。

临渊子身为昆仑山掌门,也是仙界至尊。身为仙尊,又所修无情道,因此仙界这才风靡其道。想要拜他为师的人数不胜数。

“尊者说笑了,我已不再收关门弟子,倒是禅毓上仙还缺个亲传弟子。不如……”

不等临渊子把话讲完,无相便张口道:“……非仙尊收下不可。”他语气明明不徐不疾,可不知为何让那人听去,只道是命令一般。

“这是为何?”若要他强行收下,总得有个说法。

无相轻捻佛珠,左手幻出杨柳枝。于凤肆额中轻点,柳叶上的甘露甩在脸上,恍然间金光乍现。

“这是……”临渊子走下高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难怪他未曾瞧出来此少年的根骨和来历,原来是被人强剥元神,送入了轮回。

而凤肆不明所以,只发觉周身经络之气开始运转,丹田之处隐隐发热。低首而望,他被笼罩于一片金光之中,经久不衰。

而殿上的另两人相视一眼,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

……

于是乎,他成功拜入了昆仑临渊子门下,成了破例收取的关门弟子。

不日,便举行了收徒大典。

九千石阶,直通昆仑大殿。仙界三十六门各大人物纷至沓来。分道两旁,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凤肆素衣加身,行三跪九叩之礼。青丝扎束简易,未加任何装饰。

瘦骨嶙峋的身躯跪于地上,上半身如冬日松挺立,双手抱拳,低首垂眸。

临渊子高高在上,接过旁人递过的发冠。流纹金簪上镶嵌着一颗明珠,插入发髻。

凤肆乃三圣族凤族后裔,年五百岁,却不曾行加冠礼。而今日既拜入他的门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临渊子怎么说都是有这个身份来为他加冠的。

“从此以后,你便是昆仑‘无情道’的第二十七代弟子,排行十三。”

在凤肆上面,还有一干师姐师兄们,皆是通过层层考核才筛进来的人才。而被临渊子破格收入门下的凤肆,无人知晓其中因果。只道是凤肆天资聪颖,得仙尊爱惜,这才收入门下。

“过往种种皆成云烟,以后你只需一心向道。勤谨勉励,刻苦钻研,以天下苍生为重,你可明白?”光线打在他的脸上,透出微弱金光来。细小的毛孔清晰可见,密睫轻扇,这才恍然发觉那精美皮囊之下藏匿着一具灵魂。

所谓‘无情道’并非摒弃七情六欲,而是以苍天之忧乐为先,万事将天下置于私欲之前。

凤肆出神地望着如天神一般的仙尊,满怀不可置信。

“是,徒儿谨遵师尊教诲。”郑重叩头。

俯仰之间,凤肆周身素衣恍然幻作一袭绛红,上以金线绘凤凰图纹。鹓鶵之体,操纵离火。

见状,临渊子大手一挥。

一杆长枪横在他眼前。其通体冒着真火,长燃不熄。枪刃锋利如雪,尖槽延伸至箍。枪缨缠着两条天珠长链,飘曳在空中。

“此乃浴火南枪,重三万六千斤。”

“……”

众人一片哗然。

这可是昆仑一千年产出的一件神兵,被仙尊珍藏了许多年。哪怕是坐拥天雍,富得流油的穆家求取多次,仙尊都未曾松口。

而今,这新收的弟子连入门心法都不曾学过,就得了如此罕见的神兵。

“待你能拿动它时,此枪便真正地属于你。”

“是。”

那时的他并不知晓此乃何意,只以为是师尊给他的第一道考验。

从此,‘浴火南枪’便被他带回朱阁。每日修炼之时,都会以此来勉励自己。

那之后,作为修习无情道年龄最小的弟子,凤肆自然受尽关照。在那里,他未在生身母亲那里得到的关爱,都得到了迟来的补偿。

原以为,他会只此一生。

正如外界所传,他天资聪颖。不出半年,便能拿的起‘浴火南枪’。不仅如此,他还得无相密令去收服几方妖魔。在禀报仙尊后,他便带着无相送来的白泽第一次下山。

也趁此机会,他熟练掌握枪法。一时间,竟风头大盛。

而那次同他一起前往的,还有临渊子座下的大师姐——梨韵。

当那张面容出现在他脑海中时,竟与另一张脸重合起来。

原来,梨韵就是韶若姬。

她改名换姓潜入昆仑,成为魔域暗地里的爪牙。

二人朝夕相处,凤肆也早已将她当做了自己最信任之人。甚至于,其地位还高于他敬仰的师尊。

只不过,在那事结束后,他偶然间发觉了韶若姬的真实身份。

……

届时的凤肆,受正邪不两立的思想影响,对魔族之人是不齿的。他以为,身为名门正派,就该心怀天下,所行皆有利于天下。

本来他是有机会去告发韶若姬的,可他并未如此做。或许,是因为韶若姬得知他未习辟谷之术,亲自给他下厨;亦或是在他被旁人瞧不起时的拔刀相助……先前种种,都教他无法揭露她。

而后两人逐渐疏远,连一向同他作对的弟子就来问他,和大师姐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摇摇头,继续去修习枪法。

……

沉浸于过往云烟的凤肆,被外界一声巨响拉回思绪。

身处‘美人图’之外的修蛇,召出了本体。

全长三米,模样已具龙的雏形。生出四爪,浑身鳞片流光熠熠。但其角甚小,颈白背蓝,胸为赭色。尾巴尖上有坚硬的肉刺,上眉与眼交接处有突出的肉块,故名“蛟”。

从蛇到蛟,中间要经历蚺这一形态。而凤肆千年前发动仙魔大战之时,修蛇正处于蚺的初期。而如今千年光景已过,总算是能称之为“龙”。

修蛇在外激烈撞击着分隔开两个世界的结界,发出响彻云霄的巨响。

凤肆回神,定睛瞧去,只见女子跪在他的脚边,仰着头,眼神中充满伏乞。

她在央求

请他带她走。

眼瞧着结界摇摇欲坠,他顾不得多想,轻挥手间,那女子便幻作了他脚下的黑影。随后,飞身而出。

而外头的修蛇闻声,也幻成了人形。

方才的动静不小,足以惊动整个魔宫。

“修蛇!”凤肆高喝一声,显然对他此举不满。

修蛇讪讪一笑,道:“有什么发现吗?”

他撇过身去,指了指地上的影子。

“影子找到了。”

原来,那女子乃是凤肆的影子。是他为了祝贺临渊子诞辰,为其铸了一把剑——戮仙剑。只不过他当时学艺不精,只能取自己影子当作剑灵。

此事,修蛇应当知晓。可他却从未向自己提及。

“那真是可喜可贺啊,在下先恭喜尊上了。”说完,就要遁地而走。

教凤肆逮了个正着,“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肯跟他说真话。

“没……没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修蛇心虚嗫嚅道。

不等凤肆好好诘问,所谓的‘美人图’俨然变成了一幅地图。其河畔跌坐的美人已热消失,只剩下那潺潺流水。不等二人反应,那流水仿佛有了生命。勾勒流水的细线灵活如蛇,在那红布之上描出了条条路线。

不过片刻,一幅绘着完整的六方神器地图便横空出世。其上不仅绘制出了路线,还标明了各神器所在之地的现状。

譬如凤肆已经得手的‘御司盏’和‘噬魂珠’,其原本所在之地便冒出了灰色。而剩余神器所在之地,都是闪着金光,表明尚在。

“……妙啊,当真是极妙啊。”做出这幅图之人,果真是独具匠心啊。修蛇不禁感叹道。

继‘御司盏’和‘噬魂珠’后,下一个便是‘浮世三生镜’。凤肆涅槃重生后上昆仑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报复,更重要的是拿到‘浮世三生镜’。可那日他已经亲眼目睹涵虚子召出了神器,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无相尊者乱了节奏。

不出意外的话,那镜子还在涵虚子的手中。

“行了。”凤肆打断道,将宝图收入了掌中,继续道:“左摄宫大人不如想想,究竟还瞒着本座什么?”

或许连他都不知道,他极少在修蛇面前自称本座。而一旦搬出魔尊的身份来,便是真的动怒了。

修蛇闻言,敛去了笑意。垂眸思索片刻,道:“当初你把未开刃的剑送给临渊子后,被以来历不明为由,扔入铸剑炉重铸……”

剑灵以他影子所铸,怎么会来历不明呢?说到底,是嫌弃他凤肆这个人来路不明。

“……”时隔千年,凤肆的心依旧跟着一紧,仿佛有一处不经意间又碎了一次。

那时他修习冶炼术不久,日夜盯着铸剑炉不曾阖眼,历经百日才得以铸成。如今,却被当作废铁一般掷于熔炉。

“可那把剑不仅完好无损,还平添了几分灵气。”

“后来呢?”凤肆倒吸一口气,问道。

“后来,临渊子还是收下了这把剑,并赐名为‘戮仙’……”修蛇不忍再说下去,侧目看向他。

岂料,凤肆兀然开口:“所以若不是我以自己的影子铸剑,他是不可能会有机会杀掉本座的,对吧?”眉宇间尽是寒气,唇角却扯出一抹苦笑。

修蛇踌躇片刻,嗫嚅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