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

离沈阳城五百里的广宁,是大明在辽东除辽、沈之外的第三大重镇,辖锦州、宁远等军卫,扼守着辽西走廊;自从主张“辽人守辽”方略的东林党人王化贞去职之后,广宁中说话最管用的,就变成世代将门祖家。

祖家在广宁的府宅在官衙对面,却是要比官衙大了不少;进到院内雕梁画栋,亭台楼榭,水木奇石,倒是和江南富商的别院有几分相似。

正堂中,祖大寿一身居家常服,神色泰然,偶尔端着案几上的茶抿一口,倒是下首的汉子身着戎装,面色焦急,和他面相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些。

“大兄,”汉子凝眉,终是忍不住道:“镇武堡外的村寨已经被建奴给屠了,大兄拿个主意罢。”上代家主前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如今卧病在床,闭门不出,祖家事务就由其长子祖大寿做主了。

“建奴竟然绕过边墙来的啊,”祖大寿微眯眼睛,幽幽道:“那定是没有带攻城器械,粮草必然也是不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辽河汛期.......不足为虑呐......”

“那我们可要出兵把他们给灭了?”汉子焦急之情渐去,倒是浮现出一股热切,三千建奴骑兵,若是能给围了,可是多少年不见的大功呐,到时升个三品以上的参将都是绰绰有余

他不禁看向自家大兄接着道:“再将锦州、宁远的骑兵调来,近六千之数,建奴不是对手!”

虽然不过是四五品的游击,但言语之中,却是没有把对面官衙的人,丝毫放在眼中。

“建奴一人双骑,现如今辽泽又是坦途,只怕是追不上.....”祖大寿面色不动,又接着问道:“打赢了,咱家又能有得什么好处呢?”

见汉子面色愕然,祖大寿又接着说道:“是能给我等拨银子增兵,还是能把你我擢为辽东总兵、副总兵呢?”

“大兄,”汉子似要反驳,祖大寿却眼睛直视过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熊廷弼,可是要削了我们辽人手中的兵;而这辽沈一带的战兵可都是外地人!”

“大乐,”似乎怕汉子不解,他又声音放缓道:“辽东须是我们辽人的辽东呐。”至于经略的示好,祖大寿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再者说,那还不是因为自家手中有兵?

汉子闻言嘴微张,半晌,终是轻声喃喃道:“......难道不怕经略、朝廷事后追究吗?”但对方只作没有听见,目光略显狠厉的地直视着他,祖大乐只得颓然地点点头,祖大寿方才收回目光。

从祖上迁至辽东已经近两百年了,祖家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田产、庄子、铺子,麾下铁骑近六千,若不是萨尔浒之后,朝廷选调各处精兵赴辽,这辽东就该是他祖大寿做主了!

可惜呵,祖大寿摇了摇头,至于和建奴打生打死,不到逼不得已,是绝不会去做的,反正现如今建奴又没有来打广宁。

至于事后的追究,可有何理由?广宁不用守了?

再者,经此一役,即使那熊廷弼和客军不死,也得脱层皮,辽东乃至朝廷那还有余力制衡自已?何况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敢不敢起意对付边镇重将还两说呐。

“大兄,那朝廷从关内运过来的粮草、军器?”被唤作大乐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问道:“还有那日前送过来的求援文书?”

“那送信的人呢?”祖大寿方才回过神来。

“已经按照大兄吩咐,囚在城外的庄子里了.....”

已经是四月过半,按信中所说,沈阳应当是已经被围快二十天了,沈阳城中应当能撑两月罢......

“广宁没有收到求救文书,”祖大寿的神色又严厉起来:“朝廷的粮草、军器,也因为建奴兵临城下,军情紧急,而无法送去沈阳、辽阳!”

这种情况下,朝廷想要辽西军队出马,至少得百万饷银,副总兵之职罢;还得沈阳城下,建奴、官军都消耗到精疲力竭才行.....

见汉子终是低下了头,祖大寿又幽幽吩咐道:“记得让对面衙门,要给熊经略送封书信才是。”

“是,大兄......”

.....

第二日,广宁府衙的飞骑奔走,往东而去。

“飞白兄,昨晚的书信?”沈阳城上,巡抚周永春目光忧虑地问道。

“呵,是广宁府来的,”熊廷弼的声音毫无波澜:“建奴寇广宁,军情紧急,恐遭不测,物资、骑兵均无法出城。”

“这是托辞!”本来燃起一丝希望的巡抚,瞬间变色,怒声道:“广宁各卫所军堡可是有五千骑兵不止,又是以逸待劳......”

久在边镇,他一个文臣也算是略懂兵事,但慢慢的终于平静下来,这官司即使打到御前也是扯皮,何况如今又能于事何补呢.....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六,建奴已经围城将将一月了,虽说眼看着对方的气势也是慢慢褪去,“打草谷”的动作也是愈来愈大,怕是不仅沈阳周围,连带他们占据的开元、铁岭,都已经掘地三尺,寸草不留了罢.....

或许是为了节省粮草,这几日又催动包衣、降军和新抓的百姓攻城,比上次还要凶猛,后金鞑子“督战队”的大刀就没有停下来过,但终究还是被城中给守下来了.....

但城中更是艰难,守城的滚木、箭矢、火炮已经消耗殆尽,总兵贺世贤也受了轻伤,城中的粮食仅剩一月之用,长期的围城,城内的奸细、“社鼠”,各处作乱,虽是无伤大雅,但总归是让军将疲惫不堪,城中百姓也是人心惶惶......

而现今广宁无援军,无粮草的消息若是传开,只怕情况更是堪忧。

“经略,”站在这一处的只有三人,一直没有开口的副总兵尤世功,眉头紧皱,轻声说道:“不如派人突围去奉集堡求援!”

“让他们步行来送命吗?”熊廷弼面色不动,声音还有点冷酷,建奴竟然在他们自已的“领地”上大肆劫掠,实在丧心病狂.....但效果却是不错,至少处境比城内好上一些......至于派兵救援,还不到时候呐。

“但军中已有点不稳......”一向沉稳的尤世功也不禁着急了,没有粮草、没有援兵,没有尽头,不少兵将已经怨声载道了,若是真等到发不出粮草的时节,那可就是大祸事了。

沉吟半晌,熊廷弼轻声说道:“请巡抚向城中富户求粮罢。”此时也不能弹压军中过甚,否则极易造成兵变;只能是去城中大户家求粮了,但这沈阳历经战事,富户本就不多,何况这些富户或多或少都与军中有牵扯,只能是“求”了。

至于如若城破,唯死而已;但在死之前,要把粮饷耗尽,把这能拼命的战力,包括自已,全部拼光才行;那样对建奴的消耗更大,补益却是不足,其也就无力再南下了罢。

熊廷弼的眼中显出决然的神色。

周永春闻言,也点点头,只是满脸苦涩。

阳光正炽,似乎将沈阳城也灼烧的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