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一片静悄悄。
穆昌平看着手中那块玉佩,是十七年前,他亲手交给老师的。他一时笑出声音说着找到了,又一时捂着脸、涕泪纵横。全然不顾殿下还站着黑衣卫。他身边的内官见状,悄悄比了个手势,让黑衣卫退下。
穆昌平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大喜大悲中,嘴中不住的喃喃好啊,好啊,找到了。
内官不敢言语,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正殿中的欢宴还没有结束,群臣依旧畅饮着美酒,内官又站了一会,小心翼翼的提醒皇帝,
“陛下,正殿中群臣还等着您呐。”
皇帝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目光仍紧紧的盯在那块玉佩上。生怕眨一下眼,那玉佩就会化作齑粉,在自已的手中消失。
大内官并不知这玉佩的来历,只是匆匆一瞥,看成色,并不算是一等一的上品。最多是还不错的玉料,与皇宫大内的比起来差远了。
皇帝将那玉佩小心翼翼的包回红色的丝绸中,揣进了怀里。咧开了嘴笑着转身对大内官说,
“快,朕要去藏经阁。”
穆昌平冲进藏经阁时,连衣服都没有换,带着满身的酒气。刀疤和尚本没有睁开眼,只是皱着眉,开口说陛下满身酒气,未免对佛祖不恭。
可话还没有说完,穆昌平就抓着他的肩膀,兴奋的说,我找到了。找到她了。刀疤和尚这才睁开眼睛,只见穆昌平喜形于色,全然不顾皇帝的仪态,眼中闪着光,就连他从前也难得看到穆昌平如此失态的模样。
听说的前阵子贵妃娘娘生下小皇子,或许是酒吃多了些。开始胡言乱语?刀疤和尚心中闪过念头,手中盘着念珠串,缓缓开了口,
“听闻陛下得了麟儿。”
“和兴,她活过来了,朕找到她了。”
刀疤和尚听到穆昌平又如此唤自已的名字,神色微恙,困惑的看向面前嘴角快咧到耳根的男子。
直到他看到了穆昌平从怀中掏出了红绸缎中包着的玉佩,眼中才闪过一丝惊诧,像碰到了滚烫的赤铁,目光一下收了回来。
“找到她了?”
穆昌平弯下腰,双手放在刀疤和尚的肩上,紧紧的箍住他的肩膀。
“是,我找到承沅了,我找到与阮阮的女儿了。”
刀疤和尚的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他看着面前似高兴到快疯掉的皇帝,想起上次看他如此疯癫时,是在地牢之中。
那时的陛下还没有如今额间这么多皱纹,雪花从墙壁顶部的小窗飘进了肮脏的地牢。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坐在草席间痛哭流涕,时而抓着自已的肩膀问为什么。为什么穆家的冤债一笔笔都算在了自已身上。
他哭红了双眼,抓着自已肮脏的衣领,把自已逼到了角落。
他那时想,穆家的债,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是那一年自已的生母被大娘子害死,又或许是父亲找人毁了他心爱女子的清白,那女子只能投河自尽,又或许是在他质问父亲后打断他的腿,将他逐出家门。
“二哥,你做了皇帝又如何。不也在这世间孑然一生。”
他被抵在地牢的石墙上,张扬的讥笑着。
年轻的皇帝被他激怒,像发怒的狮子,咆哮着从身边侍卫的腰间抽出剑。他只记得自已那时早被判了死刑,只是苟延残喘,一心求死,所以并没有躲闪。
那剑尖就在他脸上划出了口子。半边脸一下就浸在了温热的血中。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抹开脸上的血才看见自已的二哥愣在原地。
穆和兴鼻腔中满是血腥气,他挥起拳头将皇帝一拳打在了地上。穆昌平丢下手中的利剑,吐出嘴中的血水,也挥拳打了回去。地牢当中两人扭做一团,门外的侍卫想要护驾,却被穆昌平怒吼着滚开,又站了回去,手足无措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两人都没了力气。
他看到年轻的皇帝躺在离他不远的稻草上,胸膛起伏着。地牢昏暗,他看不见自已的二哥是何表情,只是隐隐看到他眼角闪着光。他低沉的声音钻入穆和兴的耳中,
“先皇给你取名时,想要的不过是家和万事兴。可偏偏是你,叛国,弑父,伤兄。”
“明日起,你就去藏经阁吧。朕会对外说,朕赐了你毒酒,死在地牢中。”
穆昌平站起身子离去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留了一句话,
“好好活着,你是朕唯一的家人了。”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穆和兴心中早就将前尘往事渡了去。可今日见到穆昌平宛若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又哭又笑,一时间往事全部涌入心头。
“陛下,莫要将她也连累到前尘往事中。”
穆昌平听完这话,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之上。他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那是先皇后送他的定情信物。这块玉佩,仿佛把他带回了过去的时光。好像他还在将军府中,兄友弟恭,夫妻和睦。
没有皇城中前朝的阴谋,没有后宫的争斗。连带回忆中所有人,都似站在阳光下,身上闪着柔光。
可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穆昌平知道刀疤和尚的意思。前尘往事,不过随着这块玉佩的出现,掀开了一角。那一角或许还算是温情的,可全部揭开后,就像是撕开了陈年的伤疤。
腐烂的恶臭,血腥的味道,噬骨的痛意便一股脑的全部冲了进来。念一那孩子如今就像这块玉佩,青翠透亮。因为不了解,所以没有牵挂,没有恨意和懊悔。
穆昌平突然想起初见陆念一时,陆柏曾同他说过,给这两个孩子取名的用意。
“小女叫做陆念一。取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唯念一二’的寓意。”
音犹在耳。穆昌平闭上眼睛,喃喃着,不如意事,唯念一二,念一。原来陆柏当年就已经道破玄机,望他垂怜这孩子,莫要用往事伤她。
穆昌平缓缓的睁开眼睛,晶莹的眼珠挂在睫毛之上。他的神色已没有刚刚那般欢喜得可怖,只是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朕不会告诉她。”
“朕希望她,一生喜乐,只念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