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侯府这场“快雪时晴宴”,确实只邀请了几个关系相近的亲朋好友。
园子白雪皑皑,寒梅点缀,天虽冷,一轮暖融融的日头顶在上空,山石盆景都做了调整装饰,真不愧“快雪时晴”四字。
五名武官,五名文臣,加上王夫人的娘家,夫人们一边小姐们一边,凑成六桌酒席在花厅里吃酒赏梅,又请了个南曲班子来唱几出小戏,十分的热闹喜庆,彼此之间也都和睦融洽。
陈家八位千金只出场了四个,陈玉春被带在王夫人身边,剩下三个加上季宝莺、盛六娘和白沉香,又有王夫人娘家的大姑娘、二姑娘,八个人拆成两桌,各自应酬着。
王夫人出身商贾,自她父亲那一辈决心改道入仕,到底根基浅些,在满场官眷中只敢和亲戚们来往,是以二位千金也颇为拘谨。
当日的王老爷子深谋远见,先是在清君侧的四王之乱中,赔上一半家底支持当时还是献王的先帝,先帝登基后给了王家世袭的皇商官职;又把剩下的家产抽了大半贴独养女儿做陪嫁,十里红妆嫁给了威远侯做续弦。剩下两个儿子,大儿子户部挂名行商,二儿子逼着赶着走了科举的路子,如今年过四十,虽没什么大功名,好歹也是个举人。
“来,白妹妹,尝尝这杏仁豆腐。这是盛京最时兴的饮品,极是香甜可口,我们家的做法特意搁了点桂花,你且尝尝看。”
白沉香被安排坐在陈玉凝旁边,享受着她恰到好处的殷勤照顾。两人年岁相仿,一个柔桡轻曼,一个妍姿俏丽,引得在座的夫人们纷纷侧目,暗暗称赞,更有甚者悄悄找到王夫人,私底下打探起她二人的婚事。
王夫人笑容可掬,对每个问话的人都曲意奉承着,心内暗自得意。
今天这场宴会上的宾客身份都一般,官职!最高的是从四品国子司业李大人的夫人及其嫡女,最低的则只是一个七品武官家夫人。她当然不会把备受侯爷宠爱的四女儿嫁去这般人家,但是白沉香一介商贾孤女,若是能有个出身官宦氏族的夫家,那倒还不错。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气氛也很愉快,憋了三年的贵妇千金们有的是话题要聊。只有身季宝莺独自对着茶盏横眉竖目,心里头憋屈得很。
这威远侯府,怎么净找些这种人家开宴会?亏她还以为会来一些货真价实的豪门千金高官夫人,特意一大早起来捯饬装扮,还用上了那套赤金头面,整个人打扮的珠围翠绕、雍容华贵。谁承想,竟是这帮平俗庸碌之流!还不如她父亲的从五品礼部郎中职位高!
季宝莺越想越气,越看陈家人越不顺眼,满腹委屈无从诉说,想离席又怕坏了自已平时伪装的淑女形象,只能硬生生忍住,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平日心情好时,尚会肆意打骂奴才,这会子心情不好,自然更加指爪发痒地想动手。一溜烟看到站在白沉香后面侍候的莺草,嫩生生的俏脸儿,柳眉杏眼还带着笑,季宝鹃顿时心火沸腾,恨不得将她撕烂。
一样光景,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同样是威远侯府的庶女,陈玉颜比陈玉凝还要大上月余,在府中的待遇却颇为不同。她眼瞧着庶妹与各家夫人小姐左右逢源,人人夸赞,再看看冷冷清清的自已,忍不住也自怨自艾起来。
虽说都是姨娘生的,但太妃赐下的宫廷女官,又怎么和商贾家的粗使丫头相比呢?
她母亲郑姨娘,是王氏众多陪嫁丫鬟中的一个,几乎大字不识,不过是因为长相还算清秀,加上王氏怀孕才被选中当通房。多年来只生了两个女儿,其他姊妹都有亲生的兄弟撑腰,独她和八妹没有。虽然宋姨娘生的小七也没有孩子,可宋姨娘才二十五岁,她母亲可是三十好几了啊!
陈玉颜心里苦闷,见无人搭理,桌上又正好有一壶屠苏酒,干脆拈了个小杯子自斟自饮起来。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望江亭中秋切鲙》,那扮作谭记儿的小旦正粉墨登场,开口便是珠圆玉润的唱腔,身段也婀娜俊俏的很,赢得阵阵叫好。
待她唱到“当垆卓女艳如花,不记琴心未有涯。负却今宵花底句,卿须怜我尚无家”时,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猛拍了一下陈玉凝的肩膀,吓得她差点洒了茶杯。回头正欲斥骂时,见了人却转怒为喜,笑道:
“徐二妹妹!你又淘气,平白的吓我做什么?这茶要污了我的裙子,定扯你的钗环来赔!”
来人一身粉裙,看着也才十二三岁,杏脸桃腮,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颇为俏丽。她听了这话,捂着嘴嘻嘻直乐:
“姐姐莫要生气,真脏了裙子,我给你新做一条便是!倒是你,什么时候添了个这么漂亮的表姐妹,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说着,徐二小姐大大方方地挽上陈玉凝的胳膊,冲白沉香露出一个明朗的微笑:
“白姐姐好,我是太常寺丞家的二姑娘,徐令徽,叫我徽儿就好,敢问姐姐叫什么?”
见她爽快大方,白沉香脸上的笑容也真了几分。她起身先是福了一福,柔声道:“我小字沉香,妹妹叫我沉香姐姐就好。”
在大禹朝,女子闺名除了家人至亲,不可轻易被其他人知晓,是以闺中交好时都以小字称呼。威远侯家八个叫玉的姑娘其实都是小字,大名另有其词,徐令徽定然也是如此。
白沉香也是有正经大名的,只是不能提起罢了。
“沉香?真好听!姐姐人如其名,沉鱼落雁、桂馥兰香!”
徐令徽赞叹着,放开陈玉凝凑近了仔细端详,笑眯眯道:“姐姐这么漂亮,不知可否许了人家?我哥哥还没有定亲,不如……”
话音未落,陈玉凝一把捂住她的嘴,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半真半假地笑骂道:“你这蹄子,兴头一上来真是嘴上不把门。婚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我们小辈来置喙呢?快坐下,吃你的糕点吧!”
徐令徽嘟囔了一声,自知失言,也不辩解,见丫鬟搬了凳子过来,就乖巧地在陈玉凝身旁的位置坐下,当真拿了块糕点吃了起来。
她们三人凑在一块,正招呼着两位姨表姊妹的陈玉宵也注意到了,见是出身名门的徐令徽,再念及她显赫的家世和十七岁便中了举人的哥哥,有些心动。但又不好意思拉下脸去倒贴,只能装作没看见,继续和两位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王家小姐说笑。
徐令徽确实出身望族,她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文官,但叔祖父乃是如今的定国公、首辅徐介则,堂姑妈更是当今太后。虽不是实打实的嫡系亲戚,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姓氏,说出去吹吹牛皮也是好的。
季宝莺也注意到了徐令徽,按说这样的家世她应当很是满意,但二人早有龃龉,她也知道讨好是无用的,那就索性不讨好了,继续待在一边生闷气;盛六娘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她身边,呆着一张脸无喜无悲,让人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这次十位官眷带来十几位千金,陈玉颜虽是庶女,毕竟是主家的女儿,很快便找到了先前相熟的姊妹,一桌子人也热热闹闹的说笑起来。
这一桌都是父亲官阶较低的女眷们,陈玉颜虽说不如陈玉凝漂亮有才,起码也是个标致灵巧的美人,很快就被捧得飘飘欲仙。
女孩们你一言我一语,左右不过是些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等物,陈玉颜尽兴分享着自已的爱好与所见所得。说了一会儿,又差丫鬟要了骰子来玩比大小,你赢我输的正得趣呢,忽有一个女孩接过骰筒,上下左右一通摇晃,旋即往桌上一盖,又一拔,两枚六点朝上的骰子稳稳定住。
这一手耍的精妙,立刻引来了一片喝彩。陈玉颜看看自已面前的两点和三点,立刻对她的手法来了兴致,迫不及待地道:
“段妹妹,你这是技巧?还是运气?若是运气,你再掷一个我看看;若是技巧……好妹妹,你教教我罢!”
这女孩名为段玉华,父亲是个六品校尉,她自幼习武,人也英气勃发。段玉华闻言笑了一笑,伸手捞起陈玉颜面前的骰子扔进骰筒,盖上盖子,看似随意的一阵摇晃,再揭开,居然是四枚六点朝上!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陈玉颜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艳羡,嘴里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妹妹可真是厉害!这是在哪学的啊?能否教教我们?倘若学会了,以后和姊妹玩的时候定能拔得头筹!”
她这么说,其实也是图一时嘴快罢了。不想段玉华竟真的点了点头,认认真真道:“行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教就教了。不过……”
她顿了顿,笑容里多了几分促狭,压低嗓门道:“玉颜姐姐得答应我一件事!若是答应了,这掷骰子的技艺我就写成册子交给你,包教包会!”
“什么事?你快说呀!”陈玉颜急切地问。
段玉华故作迟疑地咬唇,犹豫了半晌,终于绕道凑近陈玉颜,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等这句话说完后,段玉华满意地移开身子,陈玉颜却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怎么?不同意?”
段玉华挑了挑眉,从怀里摸出一本写着《奇巧秘籍》的册子,伸到她面前晃了晃,同时也吸引了同桌甚至邻桌其他千金们好奇的目光:“喏,这本书里可写着不少好东西呢,只要你同意,我有的是好东西教给,这可不比你三妹妹学的琴棋书画,用不了多久就能让你会的比她还多!”
提起陈玉凝,陈玉颜有一瞬间的愣怔,似是想起这些年的遭遇,随即便发了狠,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