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四月,春光尽歇,夕阳沉入山头,留下一片柔烈赤红蔓散天地。
几座相连的高巍石崖底下淌着一条清碧大河,在大河的另一侧,是一处长满深茂花草的平原,两个被夕阳收去颜色的身影立在其中,侧对霞辉对立而站,其中一人执剑指着另一个人,柔柔春风竟在此意中萧若秋雨,为这场莫名的纠缠添抹了一丝惆怅。
“你是阿野……对吗?”
说话的男子身着墨蓝白纹衣衫,左耳戴着一个银制的尖叶形耳坠,额前绑着一条绣着精美花纹的抹额,霞光撒在他的左脸,衬得他眼中真情越发热烈,许是太过激动,他声音微颤,气息有些急乱。
他看向对面之人的神情像是遇到了许久未见的故人一般惊喜动容,可其中又有所压抑和隐藏。
阿野一身黑衣挺身立势,长发高束,和男子近乎齐肩,她长得英气,清秀中带着一股桀骜纯真,眉宇之间藏着沉肃之势,若不说话,旁人很难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儿身。她手执长剑,气势上压过了对面男子,虽有所惊疑,但她稳住了心绪,沉声问道:“你是?”
她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却等同默认了对方的猜测。
听罢,男子几乎喜极而泣,在她没说话之前,他以为她是一位少年郎,然而,当对方转身将要离去时,他看到了其缺少一根手指的左手,刹那间,记忆涌现,没有丝毫犹豫,他叫住了她。
“你真的是阿野?!”
男子激动得迈出一步,却被阿野用剑逼示退回。
“你……不记得我了吗?”男子问得小心翼翼,语气是欣悦的,可眼中添了几分忧虑。
微风柔暖,将两人的衣发吹乱,几只归鸟飞过山崖,清翠鸣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野中。
看着男子,阿野眼眸微转,没能在记忆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面容,她没回答男子的疑问,而是说了别的话,“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野,这里是两境边界,你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她不知道这人为何如此激动,就好像两人真的有过很深的交情一样,可她到南疆才一个多月,除了那个女将军天云帆和傻憨杂役杨穆封外,她从未和其他人有过多接触,这人贸然出现在两境边界,不是傻子就是图谋不轨。
“你可知赤雪殿,可认得柳京墨和宋夕?”男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其实不是很确定眼前的人就是他要找的阿野,为了求证,他只能从旁侧敲击。
闻言,阿野眼中闪过惊色,心中虽急,却还是忍住了没问。
然而,男子捕捉到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更加确定她就是他口中的“阿野”。
“一个月前,你为救柳京墨不幸坠崖,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活着,他们要是知道你活着,定会很高兴。”说着,男子眼中染上疑色,“可是,你为何会在南疆,还在元军军营里?”
一连串的自言自语和问题让阿野应接不暇,甚至有些烦躁。
虽然不知这人和赤雪殿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自已何时和他有过照面或来往,在没确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之前,阿野不会轻易透露太多。
“回答我的话,你是何人?”
男子紧拧眉头,咬着嘴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就是当初那个剁掉你手指的人吧。
她肯定记得他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忘了他的模样,十年已过,两人的容貌和气质大有所变,认不出来彼此也属正常。
她离开南疆北上而去时十岁,十年已过,他等了十年,终于可以北上去找她时,却得到她坠崖身死的消息,于是他只能带着失望和绝望回到南疆,不曾想却在这里遇到她,她是整个南疆的希望,她死了,他怎能不绝望,她活着,他又怎会不欣喜。
“我叫与枫生,是南疆苗人。”他稳住心神,决定试着说出真相,“那个夺去你手指的人。”
说罢,与枫生垂眸,双手不自觉地揪住衣袂,他知道自已在害怕,怕阿野恨他,怕一切会因为这恨而导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他需要她。
记忆涌现,儿时的噩梦呻吟从脊背直窜头顶,颤得阿野手中剑一晃,她沉浸在回忆中,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她记起了那个苗疆少年,可他的面容早已模糊,倏地,她回过神,目光在男子的脸上探寻,男子抬眸,两人对上了眼,探进对方内心最为脆弱的地方。
真的是他!
她记得那个眼神,和现在一样,他眼中复杂情感让阿野不得自解,可她害怕这种眼神,她的灵魂曾被它撕碎蹂躏,无数个日夜里的无数个噩梦,她拖着残败的身体被他追逐,被杀死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尸体被无数虫蚁啃食,而她只能看着自已被吃得只剩下一堆森红白骨。
压住心中的激愤,阿野眼中的狠厉瘆人,声音有些颤抖,“是你?!”
千言万语堵在心间却不得倾诉,与枫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希望阿野能冷静些,“对,是我。”
积压在心中多年的委屈和激愤像潮水般打翻了阿野最后的防线,要不是他们,她怎会被拐卖至此,怎会迫离故乡和家人,又怎会被砍掉一根手指……
“怎么,你到现在还是不肯放过我吗?”阿野冷笑,语气中充满肃杀之意。
与枫生急忙摇头,解释道:“不,不是的……我,我……对不起,当初要你手指实属迫不得已,可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最后一句,与枫生说得极为沉重,其中包含的情感让人不禁遐想连连。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阿野已经受够了,她怎会轻信他所言,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就他砍掉她一根手指,夺取她自由的这些事来看,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呵,重要?也是,那时候你抓我是为了给你的族人祭祀,于你而言,可不是很重要吗?”
霞光已退,夜色开始浸染天地,望舒挂灯静照万物,春风夹凉,吹迎夜的寂凄。
月光融进阿野的眼中,与枫生分不清是月色柔动还是她眼中含有泪水。
“不,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当初抓你回去不是为了祭祀,是为了……”
与枫生止住,有些恍惚不定,这件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若阿野愿意接受他的道歉,今后再寻她说出真相未尝不可,他肯定她一定会回赤雪殿,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
阿野忍住不耐,问道:“为了什么?”
她明明可以不用废话直接给对方刺去一剑,可在这之后呢?她知道自已不会杀他,更不会将其打残,只想给对方一些教训罢了,再者,她从未杀过人,也没想过,更不敢想,这些年在赤雪殿,她已把儿时的那场噩梦隐埋在心底,因为有人对她说,过去不可改变,但心境可以改变,痛苦可以用来激励,但不能用来糟蹋自已,忘记某些痛苦,才会获得快乐。
所以,其实她早已放下那段痛苦,如今感到遗憾的便是回不去的故乡和见不到的家人,也由此,她才会对与枫生生恨,乃至整个南疆她都不喜欢。
她耐住性子,是想知道自已当初为何会被如此对待,不去想不代表忘记,只要回想起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洞穴中的日子,她仍会噩梦不断。
与枫生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左手,“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你对我心怀恨意很正常,可你对我真的很重要,若是不信,你可以砍去我一根手指,或是……整只手,这样虽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你觉得好受些。”
星野之下,花草清香随风飘散,旷野窸窣,两人对望彼此,人声不闻。
片刻,阿野缓过神,揶揄冷笑,“呵,你以为一只手就能弥补我失去的东西吗?”
“你当如何?”与枫生这时倒是变得平静了。
阿野抬起手中长剑,剑头直指与枫生的右眼,“拿命来抵!”
“好。”
语罢,与枫生闭上双眼,等着阿野的长剑直刺过来,他有在赌,赌阿野不会杀他,从阿野舍身救人以及在赤雪殿中的身份来看,她本性不坏,再者,这里是两境边界,他们两个谁死了,都会引起两境关系的动荡。
见他如此,阿野心头一阵怒火,同时又有所惊疑,她被对方搞得一头雾水,又问不出什么关键,但既然对方自已送上门,她要是不做点什么,好像有点对不起自已以及那两个死去的女孩,一个叫阿月,一个叫小木,当初,只有她们愿意接近她,在看不见四季、感受不到温暖的洞里,她们给予了彼此人性的美好。
此时风势渐大,花野翻涌,似在为这场纠葛中隐藏的某些东西欢呼雀跃,与枫生耳边响起一阵“呼呼”风声,他竖起耳朵想听清阿野的动静,可是突然,他感到双腿一阵刺痛酥麻,竟受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他有些惊慌,睁开眼时,阿野已然来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眼中依旧冷意凛凛,莫名的,与枫生觉得自已赌错了,他怎么能轻视自已对她造成的伤害……
他想起身收回手,却发现四肢动弹不得,而左手仍旧保持着手心向上抬起的姿势。
挣扎无用,再者,是他自已自大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他不禁自嘲,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样幼稚,仅靠表面就把事情想得理所当然。
“怎么,怕了?”
与枫生摇头暗叹,露出一个似苦非苦的笑,“在我死后,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去南疆血狼谷找一个人,她叫云鬼,我身上有个锦囊,你帮我带给她,到时她自会明白,并保护你离开南疆。”
“我为何要帮你?”
“她知我来此,若不见我回去,定会让人来找,她的性子我知道,若是找不到我,定会去元军营里寻人,若查出你杀了我,到时候双方为了两境安定着想,只怕你人头不保。”
阿野不屑,扬起嘴角,“你可知我在元军里的身份?”
与枫生犹被电击,他怎么忽略了这个问题,他故作镇定道:“不知。”
“无碍,反正你都快死了,知不知道不重要。”
“不,我想知道。”
阿野用剑抵住与枫生的脖子,哼笑道:“可我不想说了,也不会帮你,你,受死吧。”
毫不犹豫的,阿野握住剑柄,反手一个挽花,速度极快,等与枫生反应过来时,剑已经入鞘。
阿野垂眸看着与枫生鲜血直流的左手,好似获得了某种解脱。
即使被砍去三根手指,与枫生除了喘息紊乱粗重外,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极力将身体因疼痛而产生的抽搐压制下去,不让阿野看到自已的不堪,然而,他如此模样,在阿野眼里已是不堪。
他认为她是好人,可她却没这么认为他,他在她眼里就是恶人,不杀他是她没有杀人的胆量,可命运已如此,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
对于儿时的那段经历,相比恨,她更多的是害怕。
“为何不杀了我?”与枫生强忍疼痛说道。
阿野将他大腿和肩上的四根银针拔去,看着手中银针说道:“这三根手指,一根是我的,另外两根是阿月和小木的,我现在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会,别让我再遇到你,否则不仅仅只是丢掉手指那么简单!”
语罢,阿野收回银针,转身离去,任凭身后的与枫生如何喊叫她的名字都没回头。
走到不远处一块巨大的焦黑石头前,阿野停了下来,对着石头说道:“出来。”
片刻后,一个头从石头后面畏畏缩缩地探出,阿野“啧”了一声,那人才从石头后面出来。
“啊哈哈,阿姐,晚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