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过晚饭,暮色渐浓,天空早已悄悄垂下它那宽大无比的帘幕,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它的静谧与黑暗之中,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夹杂着雨点密密地敲打着屋顶上的瓦片。

我极不情愿地回到楼上那间寂寞的毫无生气的黑屋子里,摸索着点亮桌上的油灯,在如豆的灯光下生着了炉火,干燥的柴禾燃烧时发出噼啪噼啪的脆响,在苍茫寂静的夜空里格外响亮,整个屋子弥漫在一股浓重呛人的烟雾里,过了一会儿,烟雾才慢慢散开,红褐色的火苗映衬着模糊的墙壁和黑乎乎的屋顶,温暖的火光暂时让我感觉到一丝丝温暖。

现在屋子里渐渐有了一丝热气,跃动的火苗融化了从屋顶瓦片和墙壁的缝隙间渗进来的冰冷寒气。沉浸在这样一片无声无息凄风苦雨的世界里,我的内心深处凄凉无比,那些失落寂寥的情绪再次从我心底最脆弱的角落全涌了出来,像一条条涓涓细流渐渐在胸襟汇集,涌动着、翻滚着、撞击着我的心扉。

我望着窗外和学校一起静静坐落在村外那一座座雾气笼罩下模糊的群山,倾听一滴滴雨从屋檐上滴落的声响,那种极度的哀伤仿佛一缕缕青烟萦绕在我周围,挥之不去抹之不掉。

就在我失落的情绪将息未息的时候,我听到下面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一开始我以为是父亲看我来了,我急忙用手抹了抹脸颊,迅速调整一下自己的神情,走到门前取下门闩,却吃惊地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姑娘,肩上背着一个包,手里拿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我很是惊讶,自从来到这里,很少有人在夜晚到我这儿登门造访,更何况这名造访者竟是一个女孩,她看到我,脸上也露出同样惊讶的神色,我立刻在脑海里竭力搜寻眼前这个可能在某时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你——你找我吗?” 我问她。

“李洪波老师呢,他不在吗?”她理了理紧贴在前额的一绺湿漉漉的头发反问我。

“李老师九月份就调回他们村的小学了。”我说。

“哦!那你是新来的老师对吧?”

“是的”,我回答道。

“噢,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说完就转过身走到楼梯口,突然又转过身来说:“老师。”

“你有事吗?”我问道。

“可以把你的手电筒借给我吗?”这时天色已全暗下来了,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这么黑,你要上哪儿去?”我吃惊地问道。

“我家是坡脚村的,我现在要回去呢。”

“噢,原来你和李老师是一个村。”

“是的,他还是我小学时的老师。”

“找李老师有啥事?你从哪里来?”我问。

“也没啥事,今天我从县城回来,在路上耽搁了一下,没想到走到这里时天就黑了,路过这儿,看到学校楼上的灯亮着,我以为李老师在学校里,就走进来,没想到他调走了。”她的目光里充满焦急的神情,抠着手指望着我,似乎在期待着我这时能为她做点什么。

坡脚村坐落在学校侧面的山坡脚下,路程虽然不远,但是山路崎岖不平,有一段是从陡峭的山谷里蜿蜒而下,站在悬崖边,可以清晰地看见下面的整个村庄,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如果晚上自个儿行经那一段路程,确实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和胆量。我知道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她急切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只是对我这个陌生人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我该怎么办呢?我心里很矛盾,我想:如果送她回去,我担心自己善意的帮助以后会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传出种种流言蜚语,更何况在这样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可是现在她来这儿的目的就是希望寻求得到别人的帮助,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我突然眼前一亮,对了,今晚我把她送回家,我就上李老师家那儿去,平时李老师路过这儿时曾多次邀请我到他家走走,可是一直都没有去成。于是我说:“你快进屋吧,外面很冷,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进屋子,她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乌黑的短发,瘦小的身材,苍白的脸庞,嘴唇乌青,眼神流露出与这个年龄段极不相称的淡淡忧郁。

“你先坐下烤烤火吧。”我边说边往炉子里塞了几段木柴,我想她家里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急着要回家,为了使她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帮助,我撒了个谎补充说到:“我正好有事要去李老师家一趟。”她这才解下背上的包放在桌上,坐到炉火旁。

我问:“你大概还没吃晚饭吧?”

“还没,我——我回家去吃。”她乌青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弄饭。”

“老师,不——不用麻烦,我还急着回家呢。”

“别着急,我刚吃过,饭菜都还有,热一下就好了。”说着我走到门口。

“老师,真的不用麻烦,我不饿。”她连忙站了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别急,吃点饭再回去。”说完我就迅速走下楼梯来到厨房里,点亮灶台上的蜡烛,用木棍扒开灶膛里的灰烬,火炭还没有完全熄灭,生着了火,不断飘进来的夜雾在灯火的映衬下,厨房里显得更加阴暗,我先把饭热好,煮了一碗洋芋汤,煎了两个鸡蛋,一齐端上楼。

“我这里没啥吃的,凑合着吃吧。”我舀了一碗饭递给她。

“这么晚还给你添麻烦。”她拿起筷子,显得很拘束,吃饭的时候把头埋得低低的,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坐到书桌前装作看书的样子。

她略略吃了一点后,主动帮我把碗筷收拾好,我找出雨伞和手电筒,锁上门,就出发了。雨丝仍纷纷扬扬地飘着,一阵阵寒气袭来,我觉得脸皮都快吹破了,路面泥泞不堪,没走多远,鞋底就粘上一层厚重的泥土,走起路来仿佛套着沉重的脚镣,踉踉跄跄,手电筒的光线穿过乳白色的浓雾,只剩下一束昏黄的光晕,周围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气息,刚来这所山村小学的时候我的胆子特别小,一个人呆了一段时间后胆子逐渐锻炼出来,现在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打着手电筒,我尽量把光束照射在她的前面,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在她后面,没走多远,她说前面黑乎乎的觉得害怕,于是我又走在前面,她跟在我身后,可没走多远,她又说害怕,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跟在她身后,我又让她走在前面,为了减少她内心的恐惧,我试着和她说着话,她简单地告诉我她的一些情况,她说之前在县一中读书,去年退学了,现在在县城的一家超市工作,至于为何退学她没说,我也不好问,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

好不容易走到山口,接着又要顺着山谷往下走,山路变得又湿又滑,每往下挪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前脚尽可能踩到凸起的地方,后脚才慢慢跟上去,有时揪紧一把杂草或者扶着一块石头,半蹲着身子慢慢往下移动,遇到特别湿滑的地方,我用手电照着她往下挪几步,自己才慢慢跟着往下挪步,就这样反反复复挪动,好不容易才下到山脚,隐隐约约地穿过几块田地,就进入一个黑乎乎的村寨,这时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打破夜空的寂静。

她引着我穿过几道模糊的墙壁,最后在一道透着亮光的门前停了下来,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一个包裹着头巾的中年妇人坐在火塘旁,手里捏着针线,在纳鞋底,看到门突然被推开,她惊得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

“妈,是我,我回来了。”她连忙迎上去。

“春梅,怎么现在才到家?”显然我们突然闯入使她感到十分惊讶。

“妈,是这位哥哥送我回来的。”

“噢,你快坐吧。”她的妈妈拖来一条长凳子,并用袖口擦了擦。

“春梅,你加点柴,我这就去煮饭。”

我连忙说:“大婶,我们刚吃过。”

“妈,我也吃过了,别去忙了。”她补充道。

“你在哪里吃的饭?”

“在哥那儿吃过了,所以到家就晚了点儿。”她调皮地伸了伸舌头,脸蛋微微泛红。

“你们——你们认识?”春梅的妈妈一脸惊讶。

“噢,他是我高中同学的哥哥,现在在木渠小学教书,不然这么晚谁会送我回来呢。”她突然这样回答让我始料未及,我暗暗佩服她的机敏。

我说:“大婶,我在木渠小学教书,今年刚分下来的。”

“哦,是这样啊,当老师好啊!”

“妈,我妹妹呢?”春梅问。

“你妹妹这星期没回来,说是在学校补课,你们烤烤火吧,那我去烧壶开水。”

我往火塘边挪了挪,烘烤着被雨水溅湿的裤腿边,不一会儿,裤腿边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寻思着早点上李老师家那儿去,这时春梅的妈妈从外面端着一锅热滚滚的鸡蛋汤走进来,我说:“大婶你也太客气了!我们刚吃过,还饱着呢。”

“吃点暖暖身子,今晚要不是你送她回来,她才不敢回家呢,她胆儿可小了!”她舀了两碗鸡蛋说:“你们快趁热吃吧”。

春梅一看母亲舀了两碗递给我们,马上出去找来一只碗,舀了一碗递给她,可是这位大婶说什么也不吃,最后还是春梅有办法,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说着就故意转过身去。

“这孩子,真是拗不过你了。”大婶笑着端起碗来。

吃过热腾腾的鸡蛋花,我的全身暖融融的,大婶和我唠起了家常,她问我老家是哪儿的?

我说是xx镇新街子村的。

她问我:“你说的是哨塔那边的麻栎坪村吗?”

“是的,婶子,你去过?”

“嗯,很多年前去过,我还有个亲戚在那边。”

我问:“是谁呢?或许我知道。”

“她叫金玲,你认识么?”

我一听正是我母亲的名字,感到非常震惊。“那是我母亲啊!”我说。

“怎么!你是金玲大姐家的孩子……?”

“对啊!她是我母亲,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

“认识,我们还沾亲哩!”

我说:“我们还是亲戚?”我更是惊奇不已。

“是的,我和你母亲是一村子的,我们还是表姊妹,金玲大姐的爷和我奶是亲表兄妹,你母亲嫁去麻栎坪时我还跟着大人送亲去呢。”

“是吗,这么巧,想不到今晚来到亲戚家了。”我看她年龄应该比我母亲小,就问:那我该叫你姨娘对吧。”

她点点头。

“这么说来我应该叫你表哥了,真是太好了!”春梅激动得大声说。

我有些好奇,就问:“我怎么从来没听母亲说过这里还有亲戚呢?”

姨娘说:“哎呀,这些年平时各家忙各家的活,也就少往来,前些年你母亲回去上坟,我们还见过一回。”

现在我觉得很轻松,没有先前那种拘谨的感觉。

“哎,金玲姐家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你母亲带你回去时还是个毛孩,一转眼就长成大人了,还当上老师,娃子,你有几岁了?”姨娘问。

“我已经满二十了。”

“噢,比春梅大三岁。”

姨娘说:“你来到这里,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要嫌姨娘家穷,以后可要经常来姨娘家走走。”

“别这么说,怎么会嫌弃呢,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难得有亲戚在这儿,以后经常来打扰。”我说。

春梅说:“表哥,我们现在是亲戚了,你在学校也没个伴,以后经常来我家。”

我点点头,我有点想不明白姨娘怎么会嫁到这个穷地方来,可又不好问,我看姨娘一个人在家,就问:“姨爹没在家吗?”

“春梅她爸前年过世了。”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这一问,无意揭开她们心灵那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姨娘叹了口气说:“春梅这孩子跟着我命苦啊!她爹走了,她的书也就没上成……”

“妈,你别说了,我不怪你们……”春梅拉着她妈妈的手哽咽道。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们,我怕追问会再次刺痛她们内心那道伤痕,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赶紧把话题叉开,我问:“春梅,你妹妹今年上几年级?”

“在坪地希望小学读六年级。”姨娘替春梅回答。

“她的学习怎样?”

“还行。”春梅接过说:“她今年数学考试考了第一名,还得了个奖状,但语文没有数学学得好。”

姨娘说:“春梅这孩子读书时学习也很好,只是我家条件变成这样,我也没法同时供她们姐妹俩上学,她很懂事,说自己长大了,要出去挣钱供妹妹上学。”

我和姨娘说着话时,春梅从外面打来一盆水让我洗脚,我一看时间不早了,在她们家留宿不大方便,我对她们说有事要去李老师家一趟,她们母女俩极力挽留我,但我执意要去,她们只好把我送到李老师家去,其实他们两家中间只隔着几道墙壁。

李老师一家已经睡了,院子里黑乎乎的,春梅上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阵阵洪亮地犬吠声,不一会儿,屋里的灯亮了起来,我听到有人大声地呵斥烦躁不安的狗,大门打开一条缝,接着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我一看正是李老师,春梅在后面嚷到:“大伯,你家来客人了。”

我上前一步说:“李老师,是我啊。”

“什么风把夏老师给吹来了,来来来,快进来。”

他揉了揉眼睛又问春梅:“你这丫头啥时候回来?”

“刚到,我表哥送我回来的,大伯,表哥,你们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春梅回去时还特别嘱咐我明早起来就上她家去。

走进屋子里,李老师赶忙把老伴叫起来烧火,炒瓜子,泡茶,我们围坐在火塘边,李老师大约有五十岁,个子不高但身体很结实,和父亲一样是一名民办教师。

“李老师,这么晚把你叫起来,打扰你休息了。”我说。

“哪里的话,今天上山砍几驮柴,睡得有点早,哎!夏老师,春梅这丫头怎么成了你表妹了?”

“我们也是刚刚认识。”我的回答弄得李老师一头雾水,我赶忙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李老师,最后我说:“李老师,想不到在这里我还有亲戚呢。”

李老师笑着说:“那你今晚是来认亲戚喽。”

“其实早就想上你这儿坐坐。”

“要不是有这点事情,难道你就不来么?”

“怎么会呢,李老师,听说春梅的父亲去世了,刚才我也不好问,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

李老师说:“夏老师,你不知道,她爸原来是一个手艺很精巧的木匠,早些年常在外头串村走寨做木活,家里条件也还好,哎!去年她爸上山拉木头时不慎摔下山崖,她爸过世后,家里条件也就差多了,春梅这孩子很懂事,知道家里的条件没法继续供她上学,就没去上学了,说要去外面挣钱供妹妹上学,这孩子可惜呀,从小聪明好学,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名。”末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在我们这个穷山沟里,很多娃子读了几年就不读了,念到高中的也就她一个,村子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像她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辍学了,实在是可惜!”

“是啊!太可惜了。”我感叹道。

李老师说:“听说她现在在县城里面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回来的路上她告诉我说现在在一家超市上班。”

“夏老师,那超市是做什么的呢?”

“超市和我们的百货店差不多,只是货物种类更多更齐,规模更大些。”

“哦,有文化就是好找活儿,我曾经想动员她回来代课,夏老师,依你的看法呢?”

我问:“现在代课教师可以转正吗?”

李老师说:“要转正,要先取得中师文凭,才可以参加考试,考取后再去师范院校进修一年回来就转正了,现在好多代课教师就是冲着这个才来当教师的,等哪天我问问春梅愿不愿意来教书。”

我说:“行啊。”

这一晚我们聊了很久才睡,第二天一大早,李老师和老伴老早就忙乎起来,等我起床的时候,李老师早就杀了一只鸡在锅里煮着,受到他们一家热情地款待,真是盛情难却,这期间,春梅上李老师家来叫我,被李老师呵斥回去了。

吃过午饭后,李老师一家极力挽留我在他家住一天,我说有事情才得以推脱,我没有让姨娘她们知道,就悄悄地返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