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见到了追捕赤狐的几人,朝北王李游手中拎着赤狐,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这笑有几分稚气,包含着无数底气和自信。
少年意气风发,看得谢延也弯了唇角。
李游走上前,将手中赤狐捧在谢延面前,是在炫耀他的胜利品,也是在讨小皇帝欢心。
谢延在众人注视之下伸手摸了一把,从头至尾,质感光滑,毛发细腻,比摸狸奴的感觉要硬一点。它四爪上隐见划开的伤口,被狐毛遮去了大半,看起来就像是使了什么阴谋手段。
谢延大概明白了,但没有戳穿。这种东西他谢延经常用,知道这种东西的厉害之处。
站在他身旁的楚妄也看出来了,睨了他一眼,不语。
结果就在谢延的手离开它的那一刻,赤狐如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挣开,再次从李游手中逃走。
它速度极快,反应过来时已隐入草丛中。
侍卫、李游几人立即上前追赶,而谢延却见身旁侍立的楚妄抬起了手臂。
他微微别过头,见楚妄张弦拉满了弓,修长手指并着箭羽,已是蓄势待发。
楚妄将目光对准了狐颈,顿觉过后瞄准了狐足,不待犹豫,羽箭离弦,破空而出,瞬间卷起周边的风,旋转着向赤狐射去。
羽箭从几人身形中穿过,命中赤狐之足,一崴后跌地,再想站起来拐着逃走,便被侍卫拎起来了。
那破风声和箭入血肉声几乎是同时传入李游耳朵里的,他惊诧地回头看着楚妄,眼中蓦然闪过一分不可置信,而后回归笑然,看向谢延。
而谢延也是同样惊讶。
他忍不住问楚妄:“楚兄好箭法,不知师从何人?”
“……”楚妄也不知怎么就读懂了他的潜意,只回道,“殿下若想学,臣教您便是。”
谢延欣然一笑:“好啊。”却分毫未注意到不远处李游那炙热的目光。
侍卫从李游旁边走过,提醒道:“王爷,该下山了。”
李游这才怔怔地回过神,发现谢延一行人已经走出许远,于是握了握手中弓箭,向前走去。
方才那赤狐离他们有二百余米吧?他竟一箭命中它的足……不过没关系,差不了多少。
他可以追上的。
夕阳之时,天边落日余晖,山上之景尤其氤氲,云层若隐若现,橘黄色生辉,把方春的京城都照得暖。
楚妄解开绳结,扶着谢延坐上马背,他跟着众人饿了一下午还走了这么久山路,楚妄怕他没了力气。
谢延不仅感觉到累,还能感受到脚底下传来的酸痛,但他还是想说,这可比坐在堂上对着一群中年男人,或在御书房翻看一些无聊的奏折有趣多了,所以他宁愿每一天都是春猎。
虽然不是很愿意相信,但他的确因为什么原因,成为了谢解秋,他拥有了谢解秋的记忆,拥有了谢解秋一些异于常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是谢延正逐渐消失在世界中。
属于谢延的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反而谢解秋的记忆愈来愈深刻,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或许只在脑中停留一两日,却被人记述在了史书中。
回到行宫,谢延才发觉累极,脚下也生出火辣辣的疼,不得不由楚妄搀扶着回殿。
楚妄扶他坐到榻沿,蹲下身来替他脱靴。脱靴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但摩擦过脚底后疼痛酥麻之感传至全身,惊得谢延忍不住颤动。
楚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望着谢延。
他当然清楚小皇帝的身体,这么会肯定是磨破了皮,不过这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事事惯着他,他要让小皇帝尝点苦头,长点记性。
谢延对上他的目光,握拳置于唇前,佯做咳了一声,道:“我无碍,楚兄继续吧。”
楚妄沉默着将靴脱下,放在一边,边脱袜边说:“臣去传唤御医。”
“不必。”谢延连忙制止。若请来了,他一是没了面子,二是以后都没有了逞强的机会。
白袜滑落,玉足冰肌显现,足底的几个水泡被磨破了。楚妄看在眼里。
他从衣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瓶,拔出瓶塞,一手握着他脚踝,一手倾着药瓶铺上一层药粉。
本被楚妄温暖的手握着的脚还感到安分,当药粉撒在上面时,又是一阵难耐的酥麻,差点从楚妄手中挣脱。
楚妄没理,又从衣中拿出绸布为他缠上,这回竟是有奇,脚下疼痒之感浅了几分,任由他包扎。
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谢延不禁问了一句:“楚兄一直带这么多东西在身上?”
帕子,药瓶,绸布……也许还有更多。
“臣方才在御医那拿的。”楚妄如实回答。
……他早料到了,也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肯定如此熟悉。
“楚兄有心了。”谢延还是礼貌道。
楚妄抿了抿唇,回答:“职责所在。”
谢延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妄的一张脸是极其标致,额前分成两半的碎发向耳畔斜去,黑色抹额上有鎏金暗纹,凤眸细长,眼神深邃,谢延却在其中看到了一丝温柔,同他手上动作一般。
他忽然想起来,楚妄的声线与其他太监不太一样,远不如他们的声音又尖又细,反而沉稳有力,隐约有种杀伐之气。
谢延闭眼回想——楚妄是怎么成了阉人的?
元和十年,秋凛,风萧瑟,北疆之战大败,大恒痛失北疆五州。
负责此战的将领,楚妄之父——楚远大将军被人检举揭发,称其有通敌叛国之嫌。一言既出,百口莫辩。此罪当株连九族,圣旨一下,楚府被抄,楚远含冤血洒前市。
当时楚妄十六岁,是梧桐宫贵妃娘娘宫中的侍卫,同贵妃娘娘的次子谢解秋一齐长大,情同手足。
记得那年谢解秋八岁,他自小病弱,常年卧榻,却在未央宫前跪了一下午,只为求父皇留楚妄一条生路。
虎毒不食子。到底是亲生骨肉,当先帝听见宫女通报谢解秋面色惨白,唇色发乌,眼神分明是发昏了,却还是不肯起身,挺着脊背丝毫未动。他心软了,将楚妄的死罪改为腐刑,继续留在宫中。
后来贵妃娘娘带着楚妄来谢恩,楚妄抱着快要昏厥过去的谢解秋,暗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转瞬即逝。
再后来,谢解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连几月都未曾见到楚妄。问母妃也不知情,只以为是受了腐刑后的将养。
没想到,第二年开春,北战大捷,成功收复北疆五州,军队班师回朝,皇城大开,先帝亲自下辇在城门相迎。
谢解秋缩在人群之后,目光穿过缝隙,看见了站在萧将军身边的楚妄,只那一眼,恍若隔了数十年。楚妄站姿堪称笔直如柱,眼神坚毅,目光放在先帝身上,未曾移开一瞬。
谢解秋当时不懂那样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想来,也许是恨吧。但又好像不止是恨。是对大恒养育之恩的报答,也是对这个让他满腔热血愿为之报忠的大恒让他无家可归的恨。
也或许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再后来,楚妄成为了内宫带刀侍监,再再后来,楚妄受命回到谢解秋身边,而此时的谢解秋已经被选为储君,位居东宫,名归太子。
……这么说,楚妄方才行完腐刑,就同萧太尉一起去北疆收复失地?
“……”谢延倒吸一口凉气,还是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勇士!
眼下两只脚都已经上完药包扎好,谢延思绪飘了回来。
楚妄站起身,恭敬一礼,道:“臣告退。”说罢转身走去。
“楚兄。”谢延叫住他。
楚妄闻声回头,片刻后又将整个身体都转回来,行礼道:“殿下请说。”
谢延微微弯了唇角,对他说:“明日,朕还要骑马。”
楚妄微怔,笑着点头应下。
弯月平悬,云影婆娑,遍地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