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稚游一直奔驰到观前才匆匆下马,早已有小僮迎候,径直带他到了观星台。他暗暗纳罕。

“难道——”他一见西门君惠就问,“你的道行已然高深至此,竟然能够掐算出我的来访?”他喜道,“看来此行来寻你,却是对了。”

西门君惠怔了怔,十分无语,半晌才指指观星台道,“我不过是从这里看到了你。”

傅稚游啊了一声,颇有些失望。但他从这里向下张望,发现自已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又高兴起来。终究修道的人与常人不同,无论目力还是感知力,都非常人所及,既如此,看事情自然也别有洞天。

西门君惠才懒得理傅稚游的忽忧忽喜情绪变换,开门见山道,“稚游兄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听傅稚游说完,他负手笑了。

“稚游兄,你是读过《易》的,当知凡事的两面性,作为与不作为,这样与那样,皆有利弊。你我相交有段时日,我心知你实是向往京城的。我且问你,是何缘故决定你回还是不回京城?”

傅稚游想一想,坦然道:“现在朝中,王莽只手遮天,便连此番圣旨,怕也是他的主意。我只想知道,他是忠是奸?若忠,我自是领旨进京,与他同列三班。若奸,我只得托辞拒绝,不去趟蹚这趟浑水。”

西门君惠一味摇头,傅稚游不解。

“忠奸如何辨?”西门君惠问。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忠者听命也,奸者妄为也。”傅稚游答。

西门君惠微微一笑:“平帝九岁继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大司马王莽操持国政,大赦天下,此举是忠是奸?对于举荐的人才,不因曾犯过错,便废置而不举荐,此举是忠是奸?对虽有经济及品行上的过错但无人告发而被举荐的人,一律不查究,此举是忠是奸?官员不必再陈奏自已在以前所犯下的过失,此举是忠是奸?”

傅稚游不禁笑意盎然,深知自已此行竟是十分正确明智。西门君惠竟对朝堂上事知悉得如此清楚。

他击案叹赏:“能如孔子所言‘赦小过,举贤才’,能鼓励人才集中精力去追求进步,不因小的瑕疵而妨碍一个难得的人才,自然是忠。但,”他目光一转,“奉九岁孩童为天子,难道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年仅9岁的中山王刘衎被迎入宫中,即位为帝,早有流言,说这是王莽为了便于把持朝政,所以不肯立年岁较长的君主。

西门君惠不以为意,淡然道,“前车之鉴犹在。哀帝18岁继位,即扶持母家,傅丁两族昌盛,王氏一族被打压,如今王氏翻盘,怎会重蹈覆辙?”

他说傅丁两族时,看也不看傅稚游,倒好像傅稚游不是傅家人一样。

“何况,试问稚游兄如若你当政,正有满腹雄心壮志想要施展,可会愿意有一个母家强盛,有着自已心思谋算的天子挡着,处处阻碍?”

傅稚游想想的确也是,便点了点头。倒的确不能因此便说王莽奸恶。

西门君惠再微微一笑,然后一连串说下去:

“暗示益州,令塞外蛮夷自称越裳氏,进献白雉一只、黑雉两只,模仿周公故事,令群臣盛赞自已功德过人,以至获得和周公时一样的白雉祥瑞,所以请朝廷赐号安汉公,增加户畴爵邑,此举是忠是奸?”

“称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同定策,现在朝廷爵赏,宁愿全部加封给孔光等人,一再辞让并称病不起,此举是忠是奸?”

“待得四人接受了封赏,而仍然称病不起,直到群臣再次上言,太后下诏任他为太傅,赐号安汉公,增加封邑二万八千户,才不得已而起,接受封号,此举是忠是奸?”

“退还增加的二万八千封户,说等到百姓全都富裕了,然后再受,此举是忠是奸?”

“褒赏宗室群臣,对百姓平民推行恩惠,自已贡献钱百万、田三十顷救济民众,每逢水旱灾害,只吃素食不用酒肉,此举又是忠是奸?”

西门君惠一口气说完,微笑看着傅稚游。

傅稚游怔怔望着口若悬河的西门君惠,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是忠奸难辨?”西门淡淡说。

傅稚游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摇头,是想说忠便是忠,奸便是奸,泾渭分明,并不难辨。点头,却是发现,现实哪里是自已所想的那样黑白分明呢,又哪里辨得出王莽是忠是奸?

他汗如雨下。

西门君惠只是负手观天。

傅稚游告辞出来,僮仆为他牵来马,刚行至观前,西门在身后叫住他道,“稚游兄,送你两句话:’奸生于国,时动必溃。’’性有巧拙,可以伏藏。’言尽于此,君惠不远送了。”

这是《黄帝阴符经》中的两句。后一句他明白,是叫他要懂得藏的道理,可是前一句呢?

西门君惠目沉如水,轻轻说:“知幽明故,防微杜渐,斯远害矣。”

傅稚游抱拳为礼,西门君惠拱拱手,转身返回观里。

傅稚游一路下山,反复吟诵着“性有巧拙,可以伏藏。知幽明故,防微杜渐,斯远害矣”,及至山下,豁然开朗。

在秋意浓烈的十一月的一天,傅稚游离开河内进京了。

他没有上朝,而是先去求见太皇太后王政君。

他千恩万谢地多谢了太皇太后的一番好意,配合英俊而无害的面庞,言辞很是恳切真挚。然后,他继续搬出自已身体不好需要养病这个理由,委婉而又坚决地推辞了太皇太后诚邀自已入京的美意,获得了继续留在自已封地的许可。

从宫里出来,傅稚游长吁一口气。

这下好了,他不只可以继续在自已的封地风凉水冷,潇洒自在,而且还得到了一年可以数次进京参加各项皇室活动的邀请。

虽然没有这项邀请,也不能阻挡他进京的脚步,但能够明面上堂而皇之地来,总好过悄悄地来去。

西门君惠告诉他的那句话,“性有巧拙,可以伏藏。知幽明故,防微杜渐,斯远害矣”,他自是想明白了。既然忠奸难辨,人心难知,那么隐伏、藏匿、远避总是上策。身家性命总是第一要务。

回河内后他又认真琢磨了西门君惠送他的另一句话,想起在《黄帝阴符经》中全句本是:“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琢磨之下,他便明白了西门君惠的意思。如果王莽真乃大奸大恶之徒,那么将如火由木生、大火一发会把木头烧毁一般,奸贼滋生于国家,时机一到也会闹出乱子而使国家溃败。结合第二句,即是建议他——鉴于目前他们都无从辨明王莽究竟是忠是奸,那么不如暂避锋芒,静静观望。

所以关于王莽王大司马,傅稚游决定还是不要给自已机会,和他同台竞技、试其锋芒了。他自幼及长,研读喜爱的都是道家学问,自然知道保全生命、避免损害生命,乃是根本。何况不久前又发生了一件事,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定。

平帝刘衎即位后,“四辅”大权独揽:王莽为太傅,领四辅之事,孔光为太师,王舜为太保,甄丰为少傅。说是除封爵之事外,其余政事皆由安汉公、四辅平决,但其实说白了,不过都是王莽一个人说了算。

新帝刘衎的母族是卫氏。鉴于傅丁两氏外戚的前车之鉴,王莽怕再卷土重来一个卫氏外戚,于是秉明了太后太后,派甄丰奉玺绶,拜刘衎他娘卫姬为中山孝王后,赐封刘衎他舅卫宝、卫玄为关内侯,赐刘衎的三个妹妹为某某君、某某君……但是,他们全部都只能留在封地中山,不得至京师。

有一个扶风功曹名叫申屠刚的人仗义直言,说皇上年幼,一即位就骨肉至亲分离,这是不符合汉家“注重姻亲,亲疏相错,杜塞间隙”的祖制的,也不利于安宗庙,重社稷。他建议把中山太后接进京城,置之别宫,好让她和皇帝能够不时相见,同时召卫氏族人为皇帝的亲卫。

此举触犯了太皇太后的逆鳞,下诏说申屠刚所言僻经妄说、违背大义,把他罢归了田里。然而众人都暗中认为这乃是王莽的意思,不过假手于太皇太后。

于是群臣纷纷开始躲避王莽。

太师孔光忧惧,上书要求退休,最后没走成,做了帝太傅,新帝的老师。大司空王崇借病免职,光禄大夫龚胜、太中大夫邴汉以王莽专政,也挂靴求去。王莽曾召请新都相孔休,想任命他为国师,被孔休杜门谢绝……

大约举朝上下,只有太皇太后是真心觉得王莽不错了。

王政君年纪大了,又不喜欢政事操劳,于是乐得把封爵以外的事情推给王莽裁决。且王莽对她照顾周到,体贴入微,她身边的人都对王莽交口称赞。又在王莽的操作下,匈奴单于派遣王昭君之女——须卜居次云,前来长安侍奉陪伴她,王政君更是开心的不得了。

傅稚游出了宫,立于宫门外,看着朱红色的宫墙,心里百感杂陈。

他从小立下治国安邦的抱负,却历经几朝天子,一直难以施展。也许,是时机未到吧。王莽无疑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汉帝国在他的手里也许能够更加发扬光大也不一定。治国安邦,无非是要生民安乐罢了,谁来做,又有什么打紧呢?

一经想通,他所有重负卸下,心情无比舒畅。

生于盛世,国泰民安,家有余粮,能够风花雪月,笑傲林间,从心所欲,难道不比在朝堂上兢兢业业战战兢兢好吗?或者,找座名山大川归隐,寻仙访道去也?

想到归隐,傅稚游想起了西门君惠,忍不住绽出笑意。要不,去拜在隐仙派门下,和西门做个同门?

他突然觉得人生无比辽阔,前路一派繁花似锦,无数可能。

为什么不去找西门喝一杯呢?

当傅稚游撒欢打马一路奔向草楼观时,王嬿正苦着脸,在大司马府的后花园习舞。

如果是习武,她倒是愿意并跃跃欲试的,奈何是习舞。

原本她就对读书的兴趣大过一切,父亲指定的书目早早读完后,除了去父亲书房偷书,就是让大哥和吕宽给她夹带私藏一些她指定的书目。而女红、才艺这些,她晓得重要,也只是马马虎虎让自已的水平过得去,好少听几句母亲的唠叨,并不愿意多花心力去精益求精。

她对自已将来的人生自有一番设想。嫁一个知书达理的夫君,然后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平凡过一生。

对,她要平凡。

她从小就知道父亲的声名名震四海,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慈父,他们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家。她出生时,父亲的官职已不低,到她一岁多时,父亲升任大司马,然后还不到一年光景,父亲卸任辞官,带着全家迁到了新野。在新野一待六年后,他们又搬回了京城,父亲重新又当上大司马。

她从小到大不曾受过冷眼和冷遇,因为父亲的缘故。无论在朝在野,父亲都是被交口称誉的贤人,被无数人敬重。

因为她是王莽的女儿,所以只能优秀,不能容得一点错失。别人家的儿女或许可以犯错,然后被原谅,他们家却不可以。

她是王家的长女,自小受父亲的格外宠爱,上面又有四位兄长的呵护,加上当初年纪小,所以格外活泼惫懒。不喜读书,不喜学习琴棋,贪玩戏弄夫子,有兄长袒护,父亲只是睁眼闭眼。

她以为可以这样过完童年的,可以一直这样快乐无忧下去。有兄长们的宠溺照拂,父亲的看似严厉实则轻轻纵容,虽然唯独母亲啰嗦些……她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的。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多日不见二哥王获了。凡是被她问到的人,都众口同声,说王获外出求学,要过几年才回来。她那时还小,并不懂得察言观色,所以看不出大家的支吾与面上的悲戚之色,但是却直觉地知道不对,事实不是这样。那么疼爱她、最疼爱她的二哥,是不可能对她不告而别的,更不可能连一封书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