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君缓缓道:“身为皇后,接交外臣,还大半夜在荒郊野外饮酒作乐,你自已说,该如何处罚?”

王嬿的唇已被自已咬出血来。她本一直是昂着头的,但这一刻却再也不愿看到姑祖母和众妃嫔的脸,那种兽类要噬血的快慰,禁不住微微垂了头。当着这么多嫔妃的面,姑祖母如此,看来今日是存心不放过她了。

既如此,她也不打算再隐忍了。

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姑祖母,声音清晰而有力:“请太皇太后慎言。”

这是她最后一次防守了。

“慎言?你要哀家慎言?”王政君冷笑,“你有何资格对哀家如此说话?”

慎言?她王政君慎言的时代早已过去,一去再也不会复返了!当初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逼得她只得慎言和蜗居一隅的傅太后,现在尸骨都不齐全了。这宫里她最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谁敢叫她慎言?谁能叫她慎言?又有谁能使她慎言?可笑,放肆,竟敢叫她慎言?

王嬿于是知道,姑祖母已经膨胀得太久了。所有人都捧着,没有人敢忤逆,所以已经唯我独尊了。她头扬得更高了,凤冠上的七宝镏金凤头也高高昂起。

她一字一顿:“凭我是皇后,是后宫之主。”

此言一出,众人相顾失色。

王政君大怒,一掌拍下,震得案上的茶盏瓜果摆件齐飞,林林总总汁汁水水落了一地。秀甲和秀乙赶忙上前,秀乙收拾,秀甲给太口抚胸口,一边道:“太后勿动怒,小心气坏身子。”

王政君一把推开秀甲,指着王嬿道:“你刚才说什么?再给哀家说一遍!”

王嬿丝毫不惧,应道:“太皇太后辈高位尊,说出来的话难免人所不疑,所以尤当慎重。若说臣妾身为皇后接交外臣,那是因为有皇上在,皇上召见臣子,臣妾不过作陪。若说在荒郊野外,那是世宗孝武皇帝的柏梁台,且在未央宫内,绝非什么荒郊野外。若说饮酒作乐,不过皇上和臣子言谈,以酒菜佐之,一无歌舞伎,二无酒后失形,也谈不上饮酒作乐。太皇太后误会、想要责罚臣妾无妨,但话不能不慎重说,被不明就里、居心叵测的人听到再传出去,大汉皇后的声名尽毁,大汉宫室的威严何在?大汉帝王的颜面何存?”

王政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只怒喝一句“放肆”便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一味捂着胸口喘气。

众妃嫔都被这阵势惊住了。一向低眉顺眼的皇后,今儿怎么突然就一跃而起小猫变猛虎了?而且不卑不亢,昂然不惧,句句有理有据,竟是噎得太后也吃瘪了。

王政君缓了一阵儿,目注王嬿,徐徐道:“你道哀家收拾不了你么?”

此话一出,王嬿脸上仅有的一丝温顺收敛。她静了一刻,没有说话,但依旧昂着头。凤钗的轻颤却出卖了她。她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镇定冷静和无所畏惧。

屋内安静极了,真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王嬿静了一刻,双目直视姑祖母,淡淡道:“太皇太后要如何‘收拾’本宫呢?别忘了,本宫才是六宫之首,后宫之主。太后若无别的吩咐,本宫先行告退了。”

她弯身略施一礼,转身离开长信宫。

“反了!反了!”

王政君在身后拍案大喊,还有无数东西坠地的声音与妃嫔的惊叫。

不管了,所有这一切王嬿都不再理会,也不想管。既然不能求全,又何必委屈?

“去宣室殿。”上了轿,她吩咐。

她要赶紧告诉刘衎,让他早做预防。

刘衎却在王嬿到来前,先她一步已经知道了长信宫里的大乱。

太后会在他身边安插亲信,她身边也自有他的耳报神。无论皇宫生活多艰,他始终是皇帝,只要他一天还是皇帝,就有人能为钱或权效力。好在,身为一个傀儡皇帝,他并不缺钱。

所以王嬿步入宣室殿时,听到的是刘衎的大笑声。

她轻抚胸口,庆幸他幸亏心情好,那么等下听完她的讲述后,也许不会太糟。

刘衎听到传报皇后驾到,但笑得仍旧停不下来。他一边笑,一边手指着刚进殿的王嬿:“你……好……”

“我好?”

天知道,她可一点不好。

刘衎等笑平息下来,才终于说出来:“你好——勇敢。”

“你知道了?”

见刘衎点头,王嬿暗暗松了一口气,禁不住嘟嘴道:“为什么不说我好大胆。”

刘衎在宣室殿里自已的小书房。说是小书房,其实一点不小,只不过和御书房相比罢了。窗明几净,布置得清雅肃穆,黄花梨木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他素日爱读的书简。书架旁搁着一个博古架,疏疏朗朗随意摆放着一些玩意儿,龙纹的花瓶,松竹梅的笔筒,雕着花果的如意……都是些淡雅清爽的颜色,看着温润喜人。紫铜嵌七宝珐琅的龙纹香炉里燃着龙涎香,幽沉的气味弥漫整个小书房,充塞了每一寸空间。满架书香,竟也在浓郁的龙涎香气里,变得幽幽袅袅、清清淡淡了。

刘衎穿着一袭赭黄色纱缀夔龙单袍,坐在书房正中书案后,案上闲散放着一卷书简,显是他正在读的。夏末秋初的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一部分落在他身上,染出一圈温暖柔和的轮廓。王嬿一进来见到他,便忍不住鼻子一酸,只是一直强忍着。

刘衎起身,过来牵着王嬿的手一起回到书案后坐下,目不转睛看着她,温声道:“我只觉得你勇敢。当然也很有胆色。”

有胆色与大胆却又是两回事,显然是夸赞。

王嬿回望他:“你不怪我沉不住气?”

“你向来最沉得住气。你若是都沉不住气了,那必然是太后已经很过分了。”

忍了一早上的泪水这时终于冲破了樊篱,王嬿扑进刘衎怀里。“我真的原本打算一直要忍、一定要忍的,也都肯认罚了……可是太后的话实在难听,我受不住……”

刘衎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嘴里安哄着:“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没见过她哭。尽管有许多次他认为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她只是狠狠扬着头一言不发。他悄悄派人询问打探过,即便是背了他,她也从不流泪。他知道她不是心硬,而只是倔强。

此刻看她伏在自已怀里流泪,他心都揪紧了,隐隐生疼。可是他不想立刻劝住她。她压抑委屈得太久了,应该释放一下下。

王嬿从他怀里仰起脸,泪眼婆娑:“你真的一点都不怪我、不生我气么?”

他的手指为她揩去脸上的泪水,柔声说:“一点也不。”

“可是我闯了那么大祸——”

“傻瓜,你没有闯祸,那祸是她们硬要栽给你的。难不成还真等她们罚你么?”

“罚便罚吧,左右不过站着不许坐、抄写抄写《孝经》、《列女传》之类。”

“傻瓜,扣你那么大罪名,岂会这么点惩罚了事?”

“那还能怎样?”

刘衎摇头,目中有深忧:“我不知道。”

他原本料着今早长信宫不会太安静,太后导演的寿宴一手落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要寻些事端出来,只是想着无论如何王嬿昨天的行为没有行差踏错,太后也不过是敲打敲打给些难看脸色罢了,便想着如若过了一个时辰,皇后的轿辇还没有起驾回椒房殿,便亲自过去看看,总之不能让王嬿吃了大亏。谁想太后竟差不多要用秽乱宫廷这样的罪名扣在王嬿身上了,这又岂止是罚站、抄抄经书的处罚?

但太后想怎样,他是一点猜不到了。

总不至于,是要废后吧?

废后的念头一出,刘衎自已吓了一大跳,不会罢?他紧紧抱住了王嬿。不,他才不会让他们把她夺走。

“现在怎么办?”王嬿低声道:“太后会不会来难为你?”

“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

他把手放在她的唇上:“嘘,什么都别想,万事有我。”

王嬿的一颗心安定下来。虽然她是一个没什么能力的皇后,他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皇上,但他们彼此相知,心在一处。没有什么比身陷囹圄,周遭敌人环伺,还能有一个人和自已携手共进退,更安慰的事情了。

刘衎目不转睛盯着王嬿,像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名堂来。王嬿被盯得不好意思,终于忍不住说:“我早上根本没来得及上妆,所以肯定不是脸上的妆被哭花了。”

“自然不是。我只是在努力遐想——刚才在长信宫,你跟太后说你才是六宫之首、后宫之主时,是怎生一个模样。”

王嬿翻白眼:“容易。等你哪天惹到我时便知道了。”

“哦?是吗?”

“是吗”的时候,刘衎已经欺身上前,半压在王嬿身上,目光与神色俱暧昧。

王嬿推他,小声道:“你干嘛?这里是宣室殿,而且是白天!”

“那又如何?”刘衎不管不顾,把她完全放平,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道:“昨儿是我的生辰,你偏睡得跟猪一样……”

王嬿不住挣扎,面红耳赤:“那也不能现在、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刘衎低笑:“宣室殿,正适合白日宣……”

“呀——”王嬿捂着烧红的脸跳起来,一溜烟逃出了宣室殿。

刘衎无奈地坐起身,望着伊人身影消失的地方叹气摇头。

晌午时分,他照例去长信宫陪太后用午膳,长信宫竟一切如常,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太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对早晨的事提都没提,还特意给他布了几样小菜,说是新增的菜式,让他尝尝。

平静,只是平静。

这样一平静,刘衎反而心里惶惑起来。若是太后向他抱怨、非要处罚皇后,他倒是有准备,但是这样提也不提……

他只觉吃进嘴里的菜全都变了味道,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含在口中说不出的难受。

用过午膳,太后像往常般又和他说两句闲话,便说困了要午睡,让皇帝自去。刘衎刚从殿里出来,一脚才抬起要迈过殿门的门槛,斜刺里一个人撞在他身上,然后向后倒坐在地上,怀里抱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正心情烦闷着,被这么一撞,更是怒气上来,还未出声,眉头已经很紧地拧了起来。却听女子娇柔怯懦的声音不住口地道歉:“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

撞他的女子跪在地上哀告,脆弱得如一朵雏菊。

她脚边地上,散落着一幅半开的深绿色孔雀羽翎,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隐隐的金色光芒。

刘衎耳畔倏地响起一阵歌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他目注地上簌簌而抖的女子,沉声道:“抬起头来。”

女子迟疑着,却终是缓缓抬起了头。犹若远山含黛的眉,朦胧若烟波的漆黑眼眸,半只手掌大的雪白脸孔,尖削的下巴,鲜红温润的唇……美丽精致的面孔此时却含了惊慌与恐惧,益发地我见犹怜。

“董……太妃。”

他迟疑一下,终是这样叫出来。

董昭仪再次拜伏在地:“臣妾要送这袭羽翎来给太后,恐太后到了午睡时辰,故而走得急些,没想到冲撞了皇上……”

“无妨,平身吧。”

“谢皇上。”

董昭仪双手拄地想要起身,却仿佛力不从心,一时竟是没有起来。刘衎弯腰虚扶了一把,她勉力站起来一半,突然脚下发虚,站立不稳,便靠在了皇帝臂弯里。

刘衎觉得不妥,待要收回手,低头看到气喘正吁吁的红唇,臂弯里是一副软绵绵柔弱无骨的轻暖……

“臣妾……臣妾的脚似乎扭了……”

他将董昭仪扶了起来,由她半倚在怀里,问:“你的宫人呢?”

董昭仪低声道:“臣妾想着这几步路……赶着过来,没带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