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君惠回来坐下,轻轻笑:“好大胆子,敢说皇上的朝堂是浑水。”
刘衎却道:“浑水也罢,只可惜却不是朕的浑水。朕倒是想让这水变清了,可惜力不能逮……”
三人俱沉默。这实在是一个不容轻易触碰的话题。
王嬿沉思着听了一阵,见此情形,便岔开话题道:“《黄帝阴符经》论天道与人事,我当日一读,便爱不释手,所以才想在寿宴上背诵给皇上听。”她向傅稚游和西门君惠举杯,“不想我才吟得一句,你们便已知是什么,居然事先没有任何沟通就把琴和箫演绎得那样好。”
“对,两位简直心有灵犀。”
刘衎话音刚落,西门君惠和傅稚游彼此对视一下,眼光倏地闪开。
西门君惠撇嘴:“我才不要和他心有灵犀。”
傅稚游也道:“纯属巧合。”
说着二人稍稍坐的远了些,似要保持距离。王嬿莫名其妙,她觉得心有灵犀是好事,何以他们两个却慌忙想要避嫌?虽然她如今不但已知男女之事,也知道了男男之事,但从未把他们两个往那方面想,可她不想,西门君惠和傅稚游爱惜羽毛,自然是怕引人遐想。
说起来,第一次得知董贤并非因为才干而是由于哀帝的宠爱才当上大司马时,王嬿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遗憾和懊恼。她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虽然只见过董贤一次,但她觉得董贤不是那种惑主邀功之人,绝非坏人。董贤生得好看,眼神尤其干净,这样的人不会有邪恶的心思。至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王嬿也并不觉得就十分大逆不道,她朦胧感知到,情感一物十分玄妙,不能用礼法、规矩、常理等去衡量,似乎超越于这个世间……
刘衎突然指指北边,道:“那是什么?”
王嬿侧身一看立刻便站起来,朝高台北边奔去。傅稚游怕她有闪失,赶忙跟去,刘衎也起身跟随。只有西门君惠懒懒地扭头去看。
原来高台北边有一根巨大的铜柱,十分之高,仿佛直通天际。之前由于月亮在云层里,宫灯只在四人周围照明,所以周边几乎一片黑暗。此刻,却是月亮拨开了云层,于是这根高大的铜柱便显出轮廓来。
三人正在惊叹,西门君惠却一点声息也无地到了他们身侧,说道:“这便是承露盘了。又叫金铜仙人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面北立于蟠龙石柱上,上有仙人双手捧铜盘承接甘露,以和玉屑饮之,以求仙道。”
“那个,喝了真能求仙道么?”王嬿有些讪讪,生怕自已的问题幼稚,又被西门耻笑。
“先人认为,神仙降露于人间,人喝之可以长生不老,’露’被认为是祥瑞之物。露色浓为甘露,王者施德惠,则甘露降其草木。’甘露降’是帝皇施仁政、德泽万民的征兆。”西门君惠不费吹灰之力,信口拈来。这些道家也好、修仙也好、史籍也好的东西——或说知识,早已内化为他的血脉。“当初东方朔游吉云之地,得玄黄青露,用琉璃瓶盛之回来交给武帝,武帝遍赐群臣,得露尝者,年老者变年轻,有病者皆痊愈。故而,武帝就建了这个承露盘以承云天之露。你说有用没用?”
“嗯,这个……”王嬿思忖着。
傅稚游和刘衎皆借着星光在仰望柱顶的仙人,西门君惠悄悄对王嬿道:“你若早早肯随我入道,现在可不就知道了?”
王嬿笑眯眯看着他:“那现在呢?”
“晚了。”
傅稚游问:“什么晚了?”
西门君惠闲闲负手,仰望天色:“我是说时辰不早了。”
傅稚游无语:“这——很明显,就不用你观天耗费功力了。”
“没关系的,这样随便望望天象不耗什么功力。”
“……”傅稚游无语。
“西门先生,你能看出这承露盘的未来命数么?”刘衎突然道。
西门君惠望了刘衎一眼,这位少年皇帝的脸在夜色中半明半暗。他收回目光,望向仙人承露盘,并起食指和中指两指在眉间轻轻一划……一个隐约的意象出现在他脑海。那是大约200多年后,另一位皇帝下令将这个承露盘从长安搬迁到洛阳……他看到损坏的承露盘与破损的部件……最终不知所终。
他很清楚皇帝真正要问、想知道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告诉他。于是他摇摇头,“不行。以我今日修为,尚不能够。”
刘衎失望地噢了一声,转过脸去,关心地问王嬿:“可是累了?要不要回去歇息?”
“不要!”王嬿斩钉截铁。“我一点也不累。”
她哪里是不累,是不舍得这样美好的夜晚结束罢了。下一次再有这样的光景,还不知要到几时。所以,为什么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三人何尝不明白她心思,当下傅稚游提议:“不如我们来作诗?”
西门君惠立刻反对说:“我们能不搞那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吗?这是你们王孙公子贵族侯爷的调调,我一方外之人,要修神仙道的,就不作了吧。”
刘衎也挠头:“朕的文思一般般,要不就不献丑了?”
傅稚游“哎”一声,摇摇头,意思是他们真扫兴。
王嬿眼睛一亮:“不作诗,背诗也行。不是有个柏梁体吗?既然我们现在柏梁台上,没有比这个更应景的了。”
武帝曾在柏梁台上和群臣共赋七言诗,每人一句,每句都要用韵,后人遂以每句用韵者为柏梁体。
“如何?能自已作的便自已作,不然便背诵武帝和群臣的柏梁体。一人一句,不许停顿超过……嗯,眨三次眼的功夫。到谁那儿停下,谁便罚酒一杯,如何?”
看王嬿兴致如此高涨,西门君惠勉为其难道:“好吧。”
于是从刘衎开始,他想一想道:“日月星辰和四时。”
“骖驾驷马从梁来。”王嬿道。
“郡国士马羽林材。”西门君惠道。
“总领天下诚难治。”傅稚游道。
刘衎再道:“和抚四夷不易哉。”
四人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一开始便从刘衎开始偷懒,索性背了武帝和群臣的诗,后面三人也索性顺着背下来,都省了自已动脑筋的麻烦。这样对下去,哪里是作诗,分明成了背诗。索性举杯共饮一杯。
放下酒盏,西门君惠道:“我刚才说时辰不早的意思其实是——马上要下雨了,如果我们再不走的话怕要淋雨。”
话音未落,竟真有噼啪的雨珠滴落下来,有一滴跌入酒杯,溅起一滴酒,恰巧溅入王嬿眼睛里。她哎哟一声捂住眼睛,这边又有大滴的雨滴落在头上、身上,一时竟是四顾不暇,她索性放开手坐在雨里笑起来。
宫人已经上来乱作一团,为他们遮雨。王嬿伸开手掌,看着落在掌中的雨珠,说:“这可不是仙人承露盘么?快,这些都是云天之甘露,尔等快快和酒饮之。”
刘衎、傅稚游、西门君惠望着她,这才发觉,她是真的醉了。
王嬿这一夜睡得极为安稳。她从不是一个这山仰望那山高的人,很懂得在现有条件下,在不妨害别人的前提下,追求自已的自由和快乐最大化。她觉得这一夜已是她目前状况和处境下所能拥有的极致。所以她笑得很开心,喝得也很开心,然后睡得很安稳。她是被刘衎抱上轿子又抱进寝殿一路抱回来的。连她被侍女们侍候着沐浴、更衣、再放到榻上,她通通不知。
刘衎从未见她如此过,禁不住摇头。却不是不以为然,而是羡慕。
从他九岁进宫起,就难得真正开怀地笑过,更没有这样放心敞开地喝酒和欢笑、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若说他唯一觉得心安的时刻,便是在王嬿身畔。只要在王嬿身边,他就觉得莫名的心定和沉稳。
高武侯傅稚游与西门君惠,人中龙凤,他希望有朝一日他们待他也像待王嬿一般。人生已有如此红颜,若再有如此亦师亦友的至交,夫复何求?他想有一日登临大宝,必定离不开他们二人的助力。
刘衎看看王嬿睡得嫣红的面颊,在她额上轻吻一下,也转身睡去。
次日清晨,王嬿是被兰台用冷水泼醒的。她恍惚回到小时候,还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凡事有兄长庇护的光景,只觉床榻无限好,身子铅样沉重,怎样也无法与床榻成功分离。杏林橘井她们急得不行,生怕误了去给太后请安,还是兰台急中生智,大胆做了主,让端了冷水来给王嬿拍在脸上。果然冷水一激,她睁眼了,怔忡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已在哪里,抚着额,只觉得头痛。被灌了醒酒汤,早膳不及用,便匆匆赶去长信宫。
长信宫里,已或站或立了一堆人。今日众嫔妃都起得格外早,也格外早地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只有从宫外殿角聚在一起等自家主子的宫人嚼舌根的嘴里,才能知道,昨夜多少宫殿未眠,多少主子发脾气摔东西,多少主子借故打骂下人出气,又一早敷了多厚的脂粉遮掩面上的黄气和怨气,堆出笑颜来到长信宫。
一路过来,王嬿已知今晨必定是一场鸿门宴。
“给太皇太后请安。”她穿过众人的目光之林,行到姑祖母座前屈身一礼。
“皇后今儿怎的这样迟。”王政君不苟言笑,面上没有表情。
然没有表情才是最要提防的表情。可能是蓄势待发,可能是出离愤怒,还可能是已心有成竹所以无谓多做表情,决心已定却不愿因被看出来而多生枝节所以隐藏表情。
王嬿心内腹诽:分明是你们特别早好吧。
自是不敢说,只道:“是。请太皇太后责罚。”
不说任何原因、理由,更不找借口,只陈述事实。我比别人都晚那就是迟了,为什么迟到不重要,我也不想说出来给姑祖母你多个理由好横挑错处,所以,迟了已是事实,要罚便罚吧。
王政君冷笑:“总是这一句,动不动认罚,你可是吃准哀家不会罚你?”
王嬿垂首:“臣妾不敢。”却仍是别的话不多一句。
“我若罚你却也不是因为这一桩。昨夜寿宴散后,你又做什么勾当去了?”
王嬿未抬头,却皱了眉,低低道:“臣妾并未做什么‘勾当’,何况皇上也在……”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引着皇上一起吗?”
这个“引着”,用的好。就是坐实了她行见不得人的事,还带坏了皇上。而且显然,姑祖母一清二楚他们去了柏梁台,甚至,恐怕除了他们说什么,她的探子不知道外,其余情形都是一清二楚。
王嬿按捺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是,都是臣妾的不是,愿受太皇太后责罚。”
“那你说,哀家该当如何罚你?”
“只要太皇太后能消气,臣妾什么责罚都认。”
一屋子的嫔妃,大气都不敢出。原本被赐了座坐下的,此刻也不安地站起来,再也坐不住。
皇后昨晚倒是干什么去了?而且听说还有皇上。到底什么事惹得太后动怒要罚她?或者不如说,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太后手上,所以让太后找到机会修理她?
凡是不瞎的人,昨夜都看出来了:太后是有心刁难皇后。可惜皇后福大命大,临危之际有人出来救驾,还是那样两个玉树临风的人物……这天下的福泽简直都要叫皇后占尽了。
尤其昨夜皇帝还说叹为观止——看到皇后的表演其他的都不必看了……
皇后如此独领风骚、大出风头,又长期“霸占”着皇上……
这样一想,原本有些举棋不定的人,也都站在太后那边去了,抱了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心思,想看着皇后受罚。历来,群众都是喜欢看风云人物和英雄人物被拖下神坛,在泥地里滚一身泥这种戏码的。
一时整个长信宫静悄悄的,几乎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唯一为王嬿担心的,也只有李珠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