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将两根水红的绸带舞得风声水响。绸带环了圈,在空中、地上一圈圈滚动,她纤细的腰身便在圈中后仰了一圈圈旋转,竟是连转了许多圈。

这下众人喝彩起来。皇帝也连连点头。

李八子撇嘴道,“等下她能站得稳才好。”

话音刚落,王婉又一个旋身,然后稳稳仰躺在地上,绸带、裙裾散开成一朵花,把她捧在中间。这时,乐声正奏完最后一响。

李八子哼一声:“哼,算她会讨巧。”一边不屑地扭过脸去。

“好!”

王婉听见雷动的掌声和叫好,终于吁出一口长气。

她偷眼瞧太皇太后,见脸上写着满意,于是放了心。又去望皇上,看皇上也笑吟吟的。

刘衎和王政君各自打赏,一个赏了双连玉璧,一个赏了以丝织成的承露囊,里面装有东珠,倒都不算什么名贵稀罕的物事。但她根本不在乎赏的是什么,在乎的是那份尊荣。

王婉认为今晚的寿宴到她这里已是顶峰了,自然是她拔得头筹。王嬿的脚虽然痊愈,但也绝不是她的对手。舞之一事,王嬿的水平,她太清楚了。

太皇太后之前向六宫传递旨意时曾暗示过,今夜拔得头筹者,将为皇上侍寝。她回席落座时,便略带了趾高气扬。

她一向只抱太后大腿,把旁人不看在眼内,连表面的客套都不屑维持,旁人自然也不喜欢她,对她敬而远之。唯一有来往的也不过是和王嬿、李珠络了,她又向来爱揪李珠络错处,李珠络自是不喜欢她,不过看在她是王嬿堂姐的面上不太计较罢了。

王婉向王嬿道:“我刚才这一舞如何?”竟是等着赞叹夸奖之意。

王嬿原是想赞她几句的,但不知怎的见她这样一副轻狂的模样回来落座,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记得以前这位堂姐可是人如其名,温婉谦和的呀,怎么自从进了宫,便一日一日不是她了,变作另外一个人?

当下她收起原本的赞美,淡淡道:“堂姐的舞艺向来不错,今次显然又更上层楼。恭喜堂姐了。”

王婉却以为王嬿是嫉妒自已,益发洋洋自得。“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我家园子里看我跳舞,说是世上最美的舞蹈。我想,舞蹈这东西,是要讲天分的,妹妹你说是不是?”

“堂姐说的那时,我是几岁?”

“大约六七岁吧。”

王嬿莞尔一笑:“那就是了。六七岁的孩童才见识过什么,又知道些什么。”

王婉不悦,“难道妹妹现在就见识过了?”

王嬿想一想,终于决定不能太一味纵着惯着这位堂姐。宫里毕竟不是别的地方,她这样说话为人,怕不知要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去,真是哪一天自已怎么死的都未必知道。

于是她便说,“堂姐须知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堂姐刚才说嬿儿那时六七岁,那么想必嬿儿那时是六岁。因为嬿儿清楚记得七岁时曾经见过一支舞蹈,跳的是《归风送远操》,是平生所见最美。而且,说来也巧,正是数年前嬿儿第一次入宫,也是在这长寿殿。”

“哦?《归风送远操》?那可是当年赵太后赵飞燕的成名作。莫非是赵太后亲自所舞?”王婉道。

“不是,当日赵太后便稳稳坐在今日我等所坐的席位上,舞者另有其人。不过以薄绫覆面,十分神秘,不知是谁。”

“藏头藏尾的——”

王婉话未说完,李珠络一扯衣袖要她噤声,示意她看殿中。而王嬿的视线也已转到了大殿中央。

那里不知何时推进来一只高高的秋千架,整个用金色的丝绢缠裹,唯独原本的秋千坐凳却没了,单只垂下长长两条金色的丝绢悬在半空,随风摆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得聚焦过去,纳罕这将是怎样一出。

王政君和刘衎不约而同看向王嬿的方位,见她还安坐如仪,一个放下心里的疑惑,一个略有些惊奇。他们原不约而同地以为,这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定出于王嬿之手,就像李珠络自承她的《佳人曲》是出自王嬿手笔一样,却不想竟然不是?

那么,会是谁?

一条金色的长绢从殿外飞甩进来,卷在金色的秋千架上,一只绿色的孔雀,从长绢另一头,荡了过来,落在大殿中央。

咦哦四起,众人惊讶莫名。怎的竟会有一只孔雀?

再定睛,哪里是孔雀,分明是一个穿着孔雀般华丽的羽翎、扮做孔雀的女子。女子全身着绿,从上到下,由浅及深,上衣是浅翠的薄衫,勾勒出玲珑身形,衣袖从肩膊处绿色渐淡,至肘部已近透明,腰部以下尽是暗合着金线的深绿色羽翎,华贵异常,眩人心魂。长发披拂,齐额束着一只墨绿的扇形羽冠。

女子翘首扬尾,单臂婀娜上举,向后踢起一条腿,羽翎尽数散开,活脱一只绿色的孔雀。

唯独,女子面上覆着薄纱,只露出一双勾画着翠绿眼圈的善睐双眸。

“呀!”王嬿低呼:“可不就是她!”

李珠络与王婉齐齐发问:“谁?”

“当初那个舞《归风送远操》的神秘舞者呀。”

不用多看,仅凭身段、出场的气势,王嬿已断定便是。她忍不住莞尔,这个女子不只是神秘,而且她的每一次出场都要弄得艳惊四座,令人叹为观止。上一次是四名魁梧大汉捧着一只金灿灿的手掌,她站在手掌上。这一次,是一只金色的秋千架,她从殿外荡进来。

王嬿喜欢这个女子的心思,也太好奇了,决心一定要想办法结识她。

鼓乐齐鸣,女子单臂甩袖挽住秋千架上垂下的丝绢,足尖一点,整个人升起在半空,有歌姬曼声唱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女子一手拽丝绢,一手挥舞长袖,在半空舞起,端的轻盈空灵,飘飘若仙。歌姬的歌声悠长,一句三转,她随着歌声又向上升高数米,远望去,正是一只闲庭信步的孔雀,只不过腾在半空。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孔雀在高空高昂头颅,张开羽翎,深绿色上的金线闪闪,耀人眼花目眩。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孔雀在两根丝绢上盘旋,上下翩飞。一忽在半空荡起秋千,一忽腾身直跃九霄。高空之中,辗转腾挪,竟是丝毫不受任何限制。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叹为观止。何曾见识过这样的舞蹈来?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歌词不过来来回回这四句,孔雀在半空却已是变换了无数身姿。及至最后一句,孔雀突然从高空直坠下来……

四下一片惊呼,百官、妃嫔中已经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孔雀却在即将触地的最后一瞬,稳稳停在,定格在一个睥睨众生的姿势上。华丽的羽翎散开,铺陈一地,媚而不妖,绝对的王者风范。

“好!太好了!”

打破沉寂的第一声好,来自大殿最高处,金漆雕龙宝座上。

刘衎竟似已是激动不已,颀长的身体前驱,面上现出兴奋与热烈的颜色来。

于是掌声与赞叹声雷鸣般响起。

王嬿却略有些愁眉不展。与她同样不是很高兴的,还有太皇太后与安汉公。

王嬿不知这舞者何人,是纯粹无知还是蓄意,竟选了这样一首诗来伴舞。偏刘衎还不假思索地叫好、赞叹,可不正说明这诗说中了他的心事么?落在姑祖母和父亲眼里,会怎样想?

这是一首《鸿鹄歌》,汉高祖刘邦的乐府体诗。当初刘邦想废掉太子刘盈——他与皇后吕雉的儿子,立爱妾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刘如意为太子,无奈吕雉采用了张良的计策,以闻名遐迩的贤人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导致他的想法不能实现。于是他让戚夫人跳楚舞,自已则借着酒意击筑高歌,唱了这支《鸿鹄歌》。

天鹅飞向天空,一下能飞数千里高。羽翼已经丰满了,可以四海翱翔。可以四海翱翔后,你能将它怎么样?即使拥有利箭,又能把它怎么样?

原本此诗,不过是刘邦借暗喻来表明自已对换立太子一事的无能为力,但是此刻被人吟唱,却显得别有用心。像是劝慰皇帝,羽翼丰满的一日终会到来,到那时,谁能奈你何?

也难怪刘衎会沉不住气。

王嬿暗暗叹息一声,不敢去看姑祖母的面色。

王政君果然已怒意丛生,咬牙咬得面颊上的肌肉都簌簌而抖。秀甲秀乙赶忙一左一右,一个捶肩,一个抚背,嘴里还不住口地轻声劝慰。

秀乙道:“等下查明了这女子是谁,自当揪来请太后发落。”

秀甲冷笑:“到此刻你还不知是谁么?这宫里,能有这样本事、这样跳舞能耐的,能有几个?还能有谁?”

秀乙吃惊:“难道——”

看向太后,竟也是一副了然于胸。

刘衎是被这女子、这舞、这歌,所大大惊异了。宫中竟有这样的人才,还是女子,他竟不知?他看一眼王嬿,莫非是她给自已的惊喜?却看到王嬿正深坐蹙着蛾眉,不知心恨着谁。

那便自然不是她的手笔了。

“舞者何人?”刘衎从皇帝宝座上探身去问。

女子束手立在大殿中央,耳听得这一句“舞者何人”,恍惚回到了五年前。

也是在这殿里,也是在这位置,她覆着面纱,皇帝从高处发问:“舞者何人?”

只不过,当初那是另一个皇帝,现在是这一个。

她停了一刻,侧耳聆听,等待有人说“且慢。”

但是没有。

是了,她如今无人所使,完全是自已的主意,所以不会有太皇太后跳出来,更——不会有她千百次期待再能听到的声音。

她多希望此刻也能够听到哥哥董贤的那一声“且慢”啊。为此,要她用什么换都行。

可惜,却是不可能了。

她静了一刻,自嘲地笑了下,知道一切期盼都是虚妄。

“臣妾拜见皇上。”

她跪下来,深绿的羽翎在身后散落一地。嗬,一只骄傲的孔雀低下头颅,跪在尘世的君主脚下,尾巴拖在尘土里。

“平身。”刘衎急切道:“你是?”

她仰起脸,右手掠过左边面颊,摘下面纱。

刘衎呆了一呆:“董——”

“太妃”两个字,他竟是如何也叫不出口来。

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先帝的妃子在他的寿宴上献舞,偏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要他如何叫出“太妃”两字?既是如此老气横秋与她不相配,又显然是昭示出乱了体统。

董昭仪淡淡一笑,重又把面纱缚上。

她何尝不知此着惊险,何尝不知这样是有悖理法、乱了体统?单是想想太皇太后会作何想,会如何处置她,便足够叫人胆战心惊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呀。她但凡有办法,也不会如此孤注一掷了。

王政君的语声响起:“既然都来为皇帝祝寿了,又何必遮遮掩掩,索性大大方方的罢。”

董昭仪苦笑一下,只得重又解下面纱。她知道,太后自然早已知道是她。

她转过身来,向太后行礼,却一言不发。因为委实无话可讲。

又是一阵惊呼。惊呼最厉害的,是后宫的嫔妃们。谁都没想到这跳孔雀舞的竟然是董太妃。

王婉几乎要跳起来:“她?她这是献的哪门子的媚?”

王嬿也在看到是董昭仪的一刻怔住了。电光石火间,她把五年前的事情连起来重新想了一遍:匈奴刁难,要看掌中舞,赵太后端坐,蒙面女子出来献舞,皇上要揭面纱,姑祖母和董贤一齐制止,她在更衣房附近无意中听到的对话……然后,现在知道了蒙面女子是董昭仪,那么当初,董贤知情,姑祖母也知情……只是为什么要瞒着皇上?还有,她偶然听到的“仔细皇上知道”又是为何?董昭仪又为什么会赵太后的独门绝技掌中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