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只觉四周空气压抑沉闷,不禁心跳如擂鼓,又每走一步脚底都是一阵抽痛,当下感到短短一段路崎岖硌脚,竟像是再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她的额角禁不住沁出汗珠。兰台停下,杏林掏出丝帕为她拭了拭,使她得以喘息片刻。
她忍不住后悔,昨日若依了刘衎,今日不来请安该多好。
王政君手中的紫玉葡萄串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案上轻轻磕着,发出笃笃的声响,犹如松一下紧一下的鼓点,敲打在人心上。整个长信宫内外鸦雀无声,没人敢出大气,就连殿前屋檐下她养的鹦鹉,也静静站立着,如临大敌。
王嬿终于行到王政君身前,已经汗湿重衣。她松开兰台和杏林,略微整理一下衣饰,屈膝行礼,请安道:“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儿臣拜见来迟,请太皇太后责罚。”
王政君“嗯”一声,再无下文。王嬿只得半屈着身等着,等太后说平身。她受伤的那只脚一阵阵抽痛着,也只得隐忍。汗水一滴滴从她额上滴落下来。
李珠络在旁忍不住,正要向前一步向太后求情,身形微动,即被一旁的董昭仪扯住了衣袖。董昭仪冲她摇摇头,示意万万不可干预。
屋里静极了,只余太后手里的紫玉葡萄串敲打在案上的声音。
半晌,太后抬头,仿佛才看见王嬿般,诧异道:“哟,皇后,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怎么不平身呢。你脚上有伤,快快赐座,莫叫人说哀家苛待了你。”
王嬿低低道:“谢太后。”
杏林与兰台赶忙过来搀扶了她在太后身侧坐下。
“都赐座吧。”太后道。
一众妃嫔这才都一一坐下。都站了良久,禁不住腰酸。
太后看着王嬿道,“皇后,不是哀家说你,身为皇后,但凡行事还是要注意点分寸的。你说说,这先是在茞若殿,后是在飞翔殿,闹得皇帝不愉快不说,又众目睽睽之下要皇帝抱着你上轿,成何体统。”
太后语气不重,话里的分量却不轻。王嬿赶忙扶着案几站起来,垂首道:“太后教训的是,确实是臣妾的罪责,请太后责罚。”
来时她已想好,反正无论太后说什么做什么,给什么样的责难与责罚,她统统接受和承认就是,绝不辩驳。
果然,她一味态度柔顺,太后反倒无语,责罚的话怎样也说不出口来。又看她怯怯弱弱站在那里,分明脚痛得站立不稳,却强撑着,看身量,仍不过是一个未长成的少女模样,哪里有半点母仪天下的皇后仪态?
当下王政君心里一软,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如今有伤,哀家能怎样责罚你?左右不过说两句,提点你下次注意罢了。坐下吧,别尽站着说话。”
“谢太后宽宏。”王嬿恭声道,这才缓缓坐下。
太后心绪不佳,和众人随便说会子话,便打发众人散去。王婉和董昭仪却故意磨到最后留下。
董昭仪打量一眼王婉,看她并无离去与回避之意,当下也不管她,只看向太后,笑吟吟道:“看您老人家近来为后宫之事操劳,臣妾特意给您调了一味舒心解郁的香茶。”说着命人呈上一只翠玉的小罐。
秀乙接过打开,凑到太后眼前,太后一看再一嗅,点点头:“嗯,还是淑儿你体贴心细,知道哀家的需要。”
董昭仪轻轻一笑:“臣妾好歹也跟在太后身边多年,这点子事都做不好,岂不有负太后调教、庇佑?太后但凡有交代,臣妾都是甘愿赴汤蹈火的。”
太后慈蔼地笑了:“瞧瞧你,什么赴汤蹈火的?哀家又不是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哪来那些个汤呀火呀的。你这孩子,这么杀气的词儿偏被你说得好像拈针绣花一般。好啦,你的忠心哀家知道了。没事安了吧。”
董昭仪行了礼告退,经过王婉身边时忍不住深深剜了她一眼。
待董昭仪离去,太后闲闲揭开董昭仪献的香茶,又嗅了嗅,才向王婉道:“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王婉立时跪下磕头,道:“婉儿有负太后看重,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任她磕了两下,才说:“原也不能完全怪你无能。只因你姓王,又是哀家纳进宫来的,皇帝心存戒备也是有的。”
“可是嬿儿妹妹她不也姓王?”
“这个嘛……那又不一样。原本哀家也只是怀疑,现下经昨日一闹,反倒确定了。”
王婉对太后的话很是迷惑,却犹疑着,不敢细问。
“你原也不必知道那么多,老老实实按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是,还请太后示下。”
太后沉吟良久,缓缓笑了:“你最擅长的技艺是?”
王婉谦逊答:“婉儿的古筝弹得尚可。”
太后不悦:“古筝?还有别的吗?”
王婉冷汗涔涔而下,俯首道:“歌喉也还——”
看到太后神情却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的秀乙提示道:“王嫔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技艺是腿脚不便的人不能够施展的吗?”
“舞蹈!”王婉的眼睛亮起来。
再看太后,果然脸上满意了些。
“婉儿也曾师从名师专心学过舞艺,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的意思是,这宫里许久没怎么热闹过了,趁着你们这些新人入宫,不妨办个盛大的宴会,好好热闹一番。你们有什么才呀艺呀,别藏着掖着,也都拿出来显摆显摆。让哀家看着开心,也——叫皇帝看看。能不能让皇帝眼花缭乱、讨他欢心,就看你们各人的造化了。”
“是。”王婉拜伏。
看着王婉喜滋滋从殿里出来,隐在回廊一角的董昭仪侧身避了避。待王婉走远,左右再无人,她方才信步游庭地从长信宫里出来。她的贴身侍女轻歌正焦急等在宫外,见她出来方松了一口气。
轻歌想想后怕,禁不住埋怨,“主子您真是,居然敢偷听太后的壁角。这要是叫人发现……”
董昭仪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不是没发现吗?”
主仆二人一面说一面向自已殿里走。轻歌问:“主子有什么计较?”
“太后显然是想靠这拨新入宫的妃嫔拢住皇帝的心,最好是她的人得宠,还最好是她们王家的。原本皇后是最佳人选,但可惜太后对她存了芥蒂和忌讳,所以才要扶持皇后的堂姐王婉。我原想着皇后年纪小,好操纵,谁知却是个主意正的。说不得,现在我还是只能靠自已了。”董昭仪道。
她可没有一日或忘董家的仇,没有忘自已苟延残喘是为的什么。深宫中的一个女子,想要报家门的血海深仇,除了自已,还能凭借什么?所幸她还有自已可以凭借。
“那主子待要如何?奴婢好去做准备。”
董昭仪停下来,看着漫天飞舞的杨柳絮,缓缓道:“我需要一件新舞衣了。”
转眼已是5月,5月的长安城,正值春末夏初,天气晴暖,一派明媚万里。按照汉室规矩,皇帝夫妇婚后至迟三个月,就要举行名为“庙见”的成妇之礼,须择日率新娘至夫家宗庙祭告祖先,以表示婚姻已取得夫家祖先的同意,从此,才算加入夫宗,具有参加祭祀和被祭祀的资格。否则,死后只能归葬女方祖茔,被当作“未成妇”看待。
王嬿被册封为皇后眼看将要三个月,这天便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太庙行庙见之礼,仪仗逶迤数十里。
她的脚尚未大好,行动仍是不便,但也坚持一旦下了轿辇便处处按照规矩礼仪来行事,只在众人看不到时稍稍在兰台、杏林她们身上靠一靠。
耳听执事宣读庙见文,一串“祖德流芳”的开场白后,诵道:“今以刘氏之子衎择配于王姓之令嫒嬿为百年佳偶。兹当合卺之期,敬行庙见之礼。伏乞祖先默垂庇佑。玉烛生辉,喜兆千秋鸾凤;银灯结彩,祥联百代鸳鸯。百岁相偕,长并乾坤乾坤之寿;两姓合好,永调琴瑟之欢。既宜家而宜室,亦俾炽而俾昌。”
王嬿和刘衎相视而笑。
这庙见礼仪式繁复,陈设了香案、香楮、清茗、果品、食案、江鳞、肥豚、山珍、海味、粢盛、酒醴、浣具,又设了鼓乐。先要行告祖礼,再要行浣洗、上香、三献礼,然后才行庙见礼,再行浣洗、初献、亚献、直至三献礼,才算礼成完结。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闻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随着歌者陆续吟唱《桃夭》的首章、二章、三章,王嬿只觉自已不断地四拜四起,简直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待一套繁杂程序进行完毕,她和刘衎被引着同归洞房,一时鸣炮、奏乐、金鼓齐鸣,总算礼成。
房内布置一如新婚之夜,燃着大红喜烛。王嬿忍不住摊成大字倒在喜榻上,哀叹:“我怎么觉得仿佛又嫁给你一回?”
刘衎笑:“谁说不是呢?”他趴下来,脸俯在王嬿上方,神情促狭。“我倒觉得,重新补一次新婚之夜也不错呢。别忘了,当初新婚之夜我可没碰你。”
王嬿随手抓起一件东西就向他头上敲去,近了才发现是一只玉如意,赶忙停手。刘衎却不闪躲,直直看着她。
她推他一下:“怎的不躲?万一砸中呢?”
“你爱砸便砸,我总是不会躲开你的。怎的停住?心疼我?”
王嬿一撇嘴,先将身体移开少许,然后吐舌道:“我是心疼这柄如意。好端端的,万一断成两截岂不可惜?”
刘衎翻身躺下,和她并排,眼睛看着帐顶:“好呀,原来我还不值一支如意。”想一想又道:“也是,我不过箕子,哪里及得上如意。”
他原名是刘箕子,因为箕子是器物名,不雅,即位后便改作刘衎。衎,取快乐、安定、刚直、和适自得之意。
王嬿眼珠一转,道,“哪个箕子呀?是器具的箕子,还是手纹的箕子?亦或二十八星宿的箕子?要不,是殷末三贤的箕子?”
刘衎刮一下她鼻尖:“你倒知道那么多箕子。我倒是希望是殷末三贤的箕子,可惜恐怕终我一生也不过是个装东西的箕子罢了。”
王嬿皱皱眉,心知他又感怀身世伤春悲秋了,于是岔开话题说:“能装东西也是好的,就算只是手纹,你看,有斗有箕,不同的纹路也代表着不同的命数吧。若是星宿,那也难能可贵呢。当然,若是能像建立东方君子国的箕子胥余,那就更加了不得了。”
刘衎又翻一个身,和她脸对脸,微眯了眼睛,说:“长夜漫漫……不如——”
她躲开一点,双臂抱在胸前,戒备道:“不如什么?现在天色可还尚早……”
刘衎懒懒看她一眼,手指戳了一下她前额,哂笑:“想什么呢你。我是说,长夜漫漫,不如——你给我讲讲箕子胥余的故事吧。”
王嬿大松一口气,双臂放下来:“我当什么呢,这个简单。”当下坐了起来,清清喉咙,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口吻:“话说——”
刘衎也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洗耳恭听。
“话说箕子名胥余,殷商末的贵族,文丁之子,帝乙之兄,纣王的伯父,官拜太师,封于箕,故称箕子。与微子、比干齐名,并称殷末三贤。因见纣王进餐必用象牙箸,他曾感叹,‘今天用象牙筷,明天就会用碧玉杯,用了玉杯就一定会琢磨着得到其它远方珍怪之物,王朝腐败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只怕再也难以收拾。’果然后来纣王暴虐无道,整天酗酒淫乐不理朝政,且挥霍无度。箕子苦心谏阻,但屡谏不纳。”
王嬿讲到这里停下来,刘衎微笑着递上一盏茶,她感激地一饮而尽,才道,“怎知我口渴?”
“因为,我也渴了。”刘衎说着,自已也倒了一杯喝掉,又道,“何况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不耗损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