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里花团锦簇,除了摆着好些时令的花儿,太皇太后身边聚集着的一众女子,更是着红带绿,浓妆淡抹,端的热闹非凡。
王嬿上一次来见这位姑祖母还是半年前,也是被召进宫作伴的。随着她年岁渐长,姑祖母不像以前那般给她讲那些陈年往事了,只要她读书给自已听,时常是听得困乏了,兀自睡去,然后她自行告退离开。
她心里记着以往每一次进宫拜见的情形,所以此时一派轻松,并没有以往进宫时的忐忑——横竖她以后怕是都要老死在宫里了,也没有要见太皇太后的胆怯,反而觉得自已依然是以前那个常来拜见姑祖母的小姑娘。
“皇后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随着宫人的通报,王嬿进了屋,照着主位行了大礼,跪下叩头,如往时般道,“嬿儿给姑祖母请安。”
原本一屋子的莺声笑语,此时鸦雀无声。也未听闻传来姑祖母亲切温和的声音,叫她起来。王嬿不明所以,抬头去看主位上的人,却看见姑祖母不起波澜的一张脸,淡淡望着自已。
她还跪在地上,一时觉得膝盖有些凉意渗进来,后背也开始有涔涔的汗意。她赶忙低下头去。
她不明白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会受此冷遇,而且还是当着这样一屋子人的面。冷汗,终于从背上淌下来。
耳听得一声茶碗落在案上的声音,轻轻的,脆脆的,然后是姑祖母威严的声音:“你既是皇后,便该以皇后的身份见礼。叫什么姑祖母,这可是在皇家,不是在民间。起来吧。”
她第一次进宫时只有七岁,还是一个小女孩,见到太皇太后就磕头喊姑祖母,惹得众人一阵笑,倒是太皇太后不以为忤,说叫姑祖母才亲切,拉着她问东问西,很是喜欢,又赏赐了很多东西。以后每次召她来,也都是由着她姑祖母姑祖母地叫,所以她叫惯了,一时并未想到有何不妥。
王嬿又羞又愧,恨不得地上此刻能裂开条缝,她好毫不迟疑地钻进去。
“是。谢太皇太后。”她低应一句,缓缓站起来。
太皇太后又看她一阵,这才说:“看座吧。”
兰台和橘井赶忙在宫人指示下,服侍王嬿在太皇太后一旁坐下。王嬿大气不敢出,只端坐着。
太后指着坐在自已右侧的诸女,说道:“这些都是先帝后宫的嫔妃,闲来无事,常在我这儿坐坐说会子话,打发时间。”
王嬿逐一望去,见也有八九人之多,她微笑颔首,想要见礼,却不见太后逐一介绍,当下微感尴尬,忍不住问道,“不知各位太妃当如何称呼?嬿儿也好逐一见礼。”
太皇太后抚弄着腕上一串紫檀嵌珠玉的镯子,漠然道:“不急。日后你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她们谁是谁。这宫里的时日长着呢。”她身子没动,仅下巴微抬了下,一努左侧的几名年轻女子:“倒是她们,你可以先认认。都是侍候皇帝的人呢。秀甲,你给皇后介绍介绍。哦,还有,你是皇后,要自称‘本宫’,闺名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如此才符合皇家身份。”
王嬿讪讪应,“是。谨遵——太皇太后教诲。”她差点又叫成姑祖母,幸亏及时改口。
唤做秀甲的中年宫女,是太后身边的近侍亲信,本是王嬿早就见惯的,此时闻言应了一声,也一改往日和颜悦色,对王嬿公事公办道:“皇后娘娘,就由奴婢给您介绍下。这位是李八子,”她指着左侧第一个穿绿衣的年轻女子,然后又逐一介绍过去,“这位是段良人,那位是秦少使……”
李八子,段良人,傅良人,秦少使,遂恭恭敬敬向王嬿请安,王嬿也一一欠身回礼。
想必这是皇帝目前的所有后宫了吧?王嬿自进入长信宫一开始吃了钉子后,不由得加倍小心谨慎,生怕言行再有闪失。她尚沉浸在起初的震惊中没有恢复过来,故来不及细细打量这四位女子,只获得一个粗浅印象,觉得都是年轻貌美的,而且年纪显然大过自已。
她如坐针毡,又坐了盏茶功夫,其间也不过是太后和太妃们闲话家常,而她和皇帝的几位嫔妃都只是静静陪坐。
终于太后开口道:“行了,皇后,这安也请过了,你回去吧。后宫事务不少,有的你忙呢。”
王嬿诺诺起身告退,出了长信宫,才发现已经汗湿重衣。
挥退轿辇,她只让杏林和兰台随身跟着,其他宫人都隔了一段距离在身后,慢慢走回长乐宫去。杏林、兰台看王嬿先松了口气,赶紧也跟着松了口气。主仆三人缓缓走着,一路想着心事。
终于杏林沉不住气,问道,“小姐,我记得太皇太后原是很疼你的,上次进宫得了许多赏赐回来,怎么今日——”
兰台在旁边说,“该改口了。也就是左右没人,不然就要编排你的不是了。哪里还能叫’小姐’,得是皇后娘娘了。”
王嬿叹气,“是啊是啊,进了宫这规矩可就大了。别说你们,就是我,一时也转不过弯来呢。”她回答杏林的话,“别说你诧异,连我也是一惊,怎么姑祖母——哦不,太皇太后,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
杏林说,“可不是,哪里有一点骨肉亲缘的样子。还当着那么多人。”
王嬿想起刚才的一切,脸上忍不住又热辣辣起来。“也怪我自已,没分清场合,没照足规矩来。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叙旧叙亲情也不该是这时候。是我莽撞了。哎!”
兰台道,“咱们以后可得小心了。好在时日还长,你又总归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孙侄女,总能慢慢讨了她的欢心去。”
“什么’你’,是’您’!”杏林纠正道,“要称呼皇后娘娘’您’。”
“是是是,你最对了。”
不理两个丫鬟斗嘴,王嬿只是一味愁眉深锁。今早,她已两次听见“时日还长”这样的话。原本是充满希望的话语,却生生只给她无望的感觉。
两个丫鬟彼此对望,杏林想了一想,诡异地笑了,凑近王嬿:“小姐,哦,皇后娘娘,”她轻轻掌一下自已的嘴——当然只是做做样子,继续说:“昨夜——”
看她促狭与不怀好意的样子,王嬿立时明白她在问什么,当下啐她一口:“呸,这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能问的?”说罢还是红了脸。
杏林笑,“哦,我是姑娘家不能问,难道小姐你已经不是姑娘家了?”
王嬿不知如何还口,更不知该如何说,羞得只是跺脚。兰台不插嘴,只是在一旁笑。
三人正笑闹,没留意迎面过来一队明黄仪仗,待到跟前才发觉。身后的宫人已经赶上来跪了一地。
“皇后娘娘,是皇上呢。”一个地上的宫人仰头提醒王嬿。
王嬿一怔,赶忙行礼,杏林和兰台也赶忙跪了下来。众人异口同声道:“给皇上请安。”
一片明黄的衣襟行至王嬿面前,一双手把她搀扶了起来,一个好听但稍嫌稚嫩的声音道:“皇后免礼。”
王嬿抬起头,这才第一次真正见到皇帝。
刘衎9岁登基,此时不过13岁,也才是少年,照说比王嬿大不了多少,但身量却已高出王嬿一头还多。眉目很是清秀,只是瘦瘦弱弱的,并不健壮。但举手投足却自有一番气度。
只看得一眼,王嬿又匆忙低下头去。
仅这一眼,刘衎这也才第一次认真看清她,然后又只见厚密的额发遮住了脸孔,只看得见一个削尖的下巴。
“这是往哪去?”他问。
“回皇上,我,不,臣妾,给太皇太后请过安,正要回长乐宫。”
“嗯,朕也是正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后今日身体可安好?”
“安好。”
“唔。”皇帝点点头,似在思索什么,终于最后只是道:“朕晚上和你一起用膳,中午就留在太皇太后这边,你自已好生照顾自已吧。”
“诺。”
待皇帝的明黄仪仗看不见了,王嬿才拍拍胸口,吐一口气。看在兰台和杏林眼里,却好生奇怪,但碍着人多不好询问。她们自是不知,王嬿的感觉好似又逃过一劫。
刘衎重新上了轿辇,忍不住回想王嬿的样貌,想着想着先笑了,继而又面容沉肃下来,竟是他这年纪本不该有的成熟与稳重。
她自然是生得美的,不然他们怎敢硬着塞进宫来,还给他做皇后?恰巧,她还是他喜欢的那种美,不过艳,亦不清冷。只是她显然是戒备着的,仅一眼,他便分辨出她的紧张和不安来。
刘衎眉间阴郁,向长信宫而去。
王嬿这边厢正缓缓行走间,忽闻身后有人唤道:“皇后娘娘请留步。”
她再走两步才意识到是叫自已,不由苦笑下,暗道要逐渐习惯这个称谓了。停步回头,看到两个宫女陪着一个宫装简素的女子疾步走来,许是走得急了,女子略微有些气喘。
那女子看着面熟,想是刚才在姑祖母那儿见过。
女子上前,施了一礼,道:“见过皇后娘娘,冒昧打扰娘娘了。”
连这声音听着竟似也有些耳熟。王嬿略欠身,扶了女子一把,端详道:“你是?”
女子笑,“原也不怪娘娘不认得。臣妾是先帝的昭仪,姓董。”说着向左右一看,略低了声音,“说起来还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安汉公府外……”
王嬿惊喜莫名,忍不住叫道:“你是那位姐姐!”
董昭仪含笑点头。
王嬿想起什么,赶忙抬起手腕:“姐姐还记得当日送我的那只金镯吗?我一直戴着。”
董昭仪低头,果然,是自已那只带着铃铛的金镯,当日在安汉公府外赠予王嬿的,不想她竟一直戴着。她忍不住笑了,道:“当初戴着略大,现在倒合适了些。假以时日,待娘娘再丰腴些,怕是更贴合。”继而她又微微蹙起了眉,道,“只是,这本是普通不过的物事,娘娘如今身份,只怕入不得眼去,还累了娘娘品位。”
王嬿宝贝一般护住金镯,似是生怕人抢去,口中急道:“姐姐怎的说如此话?我就是喜欢它,喜欢姐姐当初的一番情意,所以会一直戴着。才不管什么身份。”
董昭仪再度笑了起来,她也抬起自已的手腕给王嬿看:“娘娘请看,这是我的这只。我也一直戴着。”
王嬿凑过去看,果然一模一样。
“它们本是一对。”董昭仪语气转为伤感,“原是先帝赏赐给我哥哥,哥哥见铃铛可爱,知道我一定喜欢,故而转赠我的。”
当日在王莽府外匆匆见到王嬿,无物可赠,便脱下了一只给她。
王嬿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位董昭仪原来竟是董贤的妹妹。她十分难过,立刻将金镯从腕上褪下,放在董昭仪掌中,轻声道,“这只镯子既是姐姐兄长所赠,姐姐就好生收着,我不能要。”
“傻妹妹。”董昭仪将金镯重新套在王嬿腕上。“既然送了你,就是你的。何况,我还有一只呢。你不嫌弃就好。”
“自然不嫌弃。我喜欢还来不及。”王嬿摸摸腕上的镯子,想到原先竟属于董贤,不由更加珍惜。她只见过董贤一面,却印象十分好。
两人相视一笑。
几年光阴,董昭仪容颜如昨,似是深得时光厚爱。王嬿却是第一次真正无遮无掩地见到她,恐怕她刚才瞧着眼熟,也并不是因为在姑祖母那边见过——那么多人,她哪里能够一一打量,也不敢打量,只一味低眉敛目,生恐行差踏错。她瞧着眼熟,自然是因为这位昭仪与董贤容貌十分神肖。想起当日夜宴与旧时种种,忍不住唏嘘。
董昭仪看她神情,知是想起往事,也一阵难过。但看看左右,想起自已此行目的,于是道,“和娘娘借一步说话。”
两人前行了几步,与各自仆从拉开距离,以便法不传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