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21岁的王政君诞下一个男婴,盼孙子盼了好久的宣帝刘病已,亲自为皇孙赐名为刘骜,字太孙,时时带在身边,不离左右。“骜”者,千里马也。王政君也母凭子贵,立刻被册封为太子妃,自此开启了由太子妃到皇后到皇太后再到太皇太后的天后之路的万里征程。
宣帝驾崩,刘奭即位为帝,立刘骜为太子,先封她为婕妤,三天之后正式立为皇后……王家也从此作为元帝的外戚,登上了历史舞台。
在她觉得自已的人生已经毫无悬念,几乎可以尘埃落定,就是位高权尊地吃吃喝喝摆摆威风,可以光鲜排场地混吃等死时,在她送走自已的夫君元帝刘奭、儿子成帝刘骜,扶持了新帝刘欣,在天后之路一路跋涉至今之后,竟然被曾经的手下败将傅太后骑在头上?
王政君从久远的回忆中幽幽收回心绪,看到王嬿明澈的大眼正关切地望着自已,伸手摸了摸她光滑如缎的头发,道,“琢磨什么呢?你这孩子。”
“嬿儿想来,父亲在新野的六年,姑祖母在宫中必然也不甚好过。”王嬿说出心中所想。
王政君不由心中一软,一暖。这孩子会为人着想呢。
“是啊,那时王氏外戚已经凋落,当初陪伴我的,只有一个班婕妤。”
“班婕妤?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那个班婕妤?”王嬿一阵激动。
王政君却似未听见,说道,“其实我最恨的,反倒不是傅太后,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始作俑者。”
吃水不忘打井人,记仇也不能不记祸端。在无数个深宵难眠的暗夜里,王政君辗转反侧,银牙咬碎,反复思量自已的命运时,推演出这样两个逻辑与因果关系:
一.如果不是赵飞燕,就没有赵合德,没有赵合德,刘骜怎么会英年——44岁就崩?刘骜不死,哪来的刘欣?没有刘欣,又哪里轮得到傅太后做大?
二.如果不是赵飞燕,刘骜就不会绝后,刘骜不绝后,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刘欣,没有刘欣,又哪里会有傅太后的卷土重来?
是谁令得刘骜先是绝后,后是早死,令得王政君落到今日如此田地?
赵飞燕。
王政君找到了她认为的真正敌人,头一号敌人。
可是她徒然磨刀霍霍,现在却无法报仇,并不能把赵飞燕怎样。
刘欣能当皇帝,当初赵飞燕也立下过对着刘骜狂吹枕边风的汗马功劳。所以刘欣一登基,就把赵飞燕也封为了皇太后,而赵飞燕也聪明地躲进了傅太后的羽翼和庇护下。
长信宫里,度日如年,恨意滋生弥漫。王政君犹如困兽,徒然地撼动牢笼,却冲不出去、无计可施。
一双手温婉地递上一盏茶。一个声音静静的、温婉地说:“花开,自有花落。一切静待天机。”
王政君一怔,轻轻地坐下来,接过茶盏。她看向班婕妤,那个敬茶给她、劝慰她、一直在她身边的人,曾经也是刘骜的妃嫔,却是极其特立的那种,问道:“你真这样想?”
班婕妤点点头:“天道循环,理应如此。”
“会有那一日吗?如果没有、如果等不来呢?”
班婕妤目光飘向窗外,似是想起了什么人。半晌,她收回目光,轻缓,但却坚定地说:“会的,一定会的。”
王政君思索了阵,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决定等待。静静地等待。
她看着日益长大、羽翼丰满的刘欣不满傅太后的钳制,开始叛逆。
看着刘欣遇上董贤宠幸董贤,看着傅太后的无能为力——一如自已当初对刘骜的无能为力。
看着傅太后在最终的无能为力中迎来她的死期,寿终正寝。
终于,现在,刘欣也死了。
王家得以重新站上历史的舞台……
“今日就到这里吧,哀家乏了。”王政君停下讲述,掠了掠鬓边的白发。
目送王嬿随着宫人离去的小小背影,她暗自思量,不知自已把这些告诉给这样一个九岁女童是否妥帖。那些事,纵然不算宫廷秘辛,也桩桩件件都涂染着野心和血泪了。虽然她隐晦处理、甚至略去了一些惊悚和暗黑的情节,但焉知以这个女孩的聪慧,不会自行揣测、拼接出来?
王政君嘴角噙着一丝笑,希望这孩子晚上不会做噩梦吧。
王嬿坐在回家的马车里,再度回望身后的宫门,是与昨日完全不同的心境。皇宫依然是可怕的,但随着里面的人一个个鲜活起来,知道他们的故事与过往,好像又没有那般可怕了。姑祖母走到今天是多么不易。而她还从姑祖母那里听到了班婕妤和赵飞燕的名字。也许改日可以知道更多?那么下次进宫,是不是就会讲到董贤了?她突然开始有些盼着姑祖母的下次召见了。
她却不知,她的姑祖母当初在傅丁两氏势力大涨、气焰方盛之时,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如今卷土重来,开始新一轮的权力更替、重新洗牌,第一件事就是对付董贤。
而且,是和她爹一起。
哀帝刘欣驾崩的那个早上,太皇太后王政君做了长乐宫的第一位访客,气定神闲地收走传国玉玺,然后召来前大司马王莽,除了商议皇帝的一应后事、帝位的一应事宜,就是商议如何对付董贤。
商议的结果是弹劾。弹劾董贤的理由是:皇上生病卧床时,董贤没有亲自伺候皇帝吃药。
如果排一个奇葩弹劾理由榜,这一条不是状元怕也得是个探花。
喂药这种事情都需要大司马亲自做了,大司马还怎么心忧天下日理万机?要那么一大帮太监宫女是干什么的?再说,未必是董贤不肯侍候,估计是刘欣不肯。刘欣宠他都快宠上天了,会舍得让他干这种端茶递水的佣仆勾当?
是董贤为人处世太过严密,滴水不漏得那些言官们找不到更好、更站得住脚的理由,还是董氏一族从上到下都修身齐家、找不出一个错漏?莫非是编造理由的人太懒?
也许这条弹劾理由和王莽脱不了干系。他们老王家的经典上位套路是侍疾——他给王凤侍疾,淳于长给王凤侍疾,还有一个他表叔还是表哥的王嘉给他另一位表叔王根侍疾,所以会不会因此,他就想当然地认为全天下都该、都得、必须侍疾?
或者,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相反,是“横竖要定你罪找你麻烦所以随便抓个理由省得麻烦”。
总之,因为这一条小题大做莫名其妙的弹劾,董贤就开始被禁止进入皇宫司马门了。司马门,自然是大司马才能入的门。不让进,自然是不再承认他是大司马。
董贤沉浸在失去刘欣的痛苦中,从长乐宫回来就病倒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对外界的一切并无知觉。
他素来缺少城府心机,向来被刘欣捧在手心,于人情世故几乎毫无了解,更不懂得宦海沉浮,兀自在这边厢哭哭啼啼,却有人为他、为董家担心得吃不下饭,坐卧难安了。
这人想了又想,终于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于是,站起来,扬声道:“来人,备轿,我要出宫!”
王嬿没想到这么巧,自已刚溜出家门就遇到熟人。
其实也不算熟人,毕竟不过一面之缘,而且她与其中一人还谈不上欢快。
她遇到的人是傅稚游和西门君惠。
她之所以偷偷溜出来,是因为好奇。因为她听说有人来府上求见爹,求见的人自称姓董,说是为董贤之事而来。
这人是谁?会不会是董贤自已?王嬿坐不住了,偷偷跑去看。结果,她爹却并不接见,托辞打发了。她只看到一个袅袅娜娜的背影,头上戴着一顶垂着面纱的风帽。于是她匆忙套了男装,胡乱束了发髻,带着丫鬟兰台,偷偷溜出门一路追出来。
那人还没有上轿,自走出王府大门就一步三回首,想是一边迟疑,一边思量有没有办法见到王莽,所以走得甚是踌躇,半晌还没有挪到轿子那儿。
正要上轿,王嬿追到,气喘吁吁说:“请留步。”
那人身形顿住,欣喜地转身,却看到一个身量不高、疑似少女的少年,顿时满心失望,起初以为王莽改变心意叫人来传话、邀请进府一叙的希望顷刻落空。这少女也好少年也好的人物,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王莽的家丁、仆佣。
他戴着风帽,垂着面纱,遮着脸,旁人看不到他的神情,王嬿更是不知自已给对方带来的从失望到重燃希望然后希望破灭的沉重打击,兀自一脸欣喜地问:“请问来者可是董大人董贤……的人?”
她原本想说“请问来者可是董大人董贤”,但想了想,加上了“的人”两字,觉得这样礼貌、稳妥些。
那人点点头:“正是。请问小……公子你是——”
他微微一顿,这时已看出面前的是一个小少女,并且还似曾相识。原想说“小姐”的,但想到人家既然穿了男装,那自然是希望被当做男子对待,所以临时改口。
“我……”王嬿这时才发觉自已的唐突。
她追来做什么呢?爹既然不见,自然有不见的理由。她偷偷跑出来,还接近爹拒绝见的人,岂不是双料过失?她又如何说自已是谁呢,又能和人家说什么?这样一想,立时汗如雨下,话更说不周全了。
那人看到她的窘迫,起了怜惜之心,又揣度到她是从王莽府邸里出来的,那必是王家的人。当下道:“不如借一步说话。”伸手指了指轿子,做出邀请的手势。
王嬿一咬牙,钻进了轿子。那人随后上来,坐在王嬿对面。轿子抬离地面,开始行走。
那人说:“你别怕,我让轿子在附近随便走走,不会走很远,只是方便我们说话。”
最初的慌乱过去,王嬿这时已知这人是位女子。那么自然不是董贤了。她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庆幸。若真是董贤,她这样偷偷跑出来见了,爹还不知要怎样大发雷霆。而且这人说话和气,行事又周到,她不禁放下心来,胆子也大起来。再想想自已的莽撞和唐突……
王嬿忸怩了下,决定老实交代,便低声说道:“我,我是王家的长女,名嬿。听说你姓董,是为董贤董大人而来……我前些时日进宫,和董大人有一面之缘,对他很是敬佩仰慕……恰巧父亲今天不在府上……”
她还不习惯说谎,所以说到这里时明显磕磕绊绊。那人笑了,她能够这个时候来访,自然知道王莽是在的,也自然知道王莽其实是拒绝了。
“我很想知道董大人的近况,很为他担心,所以忍不住跑出来,冒昧了。”
那人摆了摆手,语气很温和:“谢谢你,妹妹。容我叫你一声妹妹,既然你这么坦诚,告诉了我你的身份。千万别说冒昧,你的一番好意我领会得。”她顿一下,“我是董大人的家人。此次来求见令尊,正是为了董大人的事。可惜不巧……”
她没有说下去。
王嬿面红耳赤。但是她怎样也不能背叛爹,说他明明在家。
那人笑一下,安抚地拍拍王嬿的手背,意思是她都明白。
王嬿嗫喏:“董大人现在……”
那人点头:“不很好。毕竟皇上不在了,他和皇上感情那么深,悲痛之余病倒了……但身体倒在其次,就怕此时有人借机打压……”
“姐姐,”王嬿叫道,继而有些羞赧:“既然你叫我妹妹,那我就对你以姐姐相称了。姐姐,董大人不会有事吧?”
女子缓缓摇了摇头,“有些事是我们做不得主的。”
王嬿急切说:“姐姐,你让董大人好好养病,他吉人自有天相,而且年轻有为,等身体养好之后可以继续报效朝廷,升官加爵不在话下……”她脸红起来,自已都觉得自已语无伦次胡言乱语,最后嗫喏道:“他……他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