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稚游下了马,裹着披风,站在清冷的街头。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仅有马车上灯笼的一点微光照出他孤独的身影。冷冽的春风如刃,切割着这个寂静的世界。

立在长路与长夜当中,他静静等候,目光紧紧锁定着不远处安汉公府静谧的后门,等待着一个小小身影出现。与此同时,他也思考着自已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可不真是在拐带幼女?而且还是未来的皇后。

依照王莽和王政君对待傅太后和丁太后死后掘尸的做派,怕是不把傅家的列祖列宗全都从坟地里刨出来问候一遍,不能算完。

他曾被一些名士赞誉“古道热肠好打抱不平,坚持正义与正道”,但是肠子滚烫至此,是他自已也没想到的。而且,顺从一个女孩不愿进宫做皇后的心意,算是匡扶正道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皇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后宫尤甚,简直堪比斗兽场,生生把一个个天真烂漫的纯洁少女催逼成狠辣的毒妇,不如此就难以生存。柔弱的人是无法在那种腌臜场所生存下来的,她们用青春、血泪滋养了皇家和后宫,还有自已的家族,她们自已只能提供尸首供别人踩踏着上位。

也许他是为了减轻自已曾经的遗憾——甚至负罪感?所以决定在自已还有能力、也能够的时候,去尽力保护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却并没有随着寒意渐渐下沉,眼神始终坚定,如同坚信春天的第一缕阳光终将到来。

安汉公府的后门轻轻开了,一点声响也无,但见一条细小的身影奔出来。

傅稚游赶忙迎上前。

却是王嬿只穿着一件家居的薄棉夹袄就跑出来,两手空空,身上也空空,一点行囊也没带。

傅稚游脱下自已的披风把她整个人都裹进去,然后半带着她往马车方向疾走。边走边说:“不带兰台了吗?怎的什么都没带?无妨,安顿下来再一切重新添置。”

王嬿扭了几扭,却是脚步停下,没有前行的意思。“傅大哥。”她低声说。

傅稚游停下,站住了,侧转身看向那个裹在大披风里的小小人儿。

不等王嬿再开口,他已明了。

他点点头:“你决定了?”

王嬿迟疑一下,终究轻轻点头。

“想好了?”他再问。

“嗯。”王嬿低应一声。

默然一瞬,傅稚游把披风再帮王嬿紧一紧,说道,“那好。”然后他看着自已的手指笑了,自嘲道,“幸亏没跟君惠打赌,不然反倒我的手指要输给他了。”

他的手指极为修长,又不失坚韧与力度,肤色略显苍白,似乎是长久待在书房里被烛光与书卷所染。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每一个指尖都透出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傅大哥,对不住——”王嬿嗫喏,“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若走了,恐怕会连累我爹我娘。不管怎样,他们终究是我的父母,我不能不仅不在他们身边尽孝,还拖累他们。”

“我明白,可是你自已……你知道,一旦入了宫,再想出来,恐怕——”傅稚游终于还是咽下了“今生无望”四字,不想戳破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残酷现实。

“是,我知道。”王嬿突地扬起头,语气坚决,“没关系,就当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吧。我两位兄长都已不在了,就由我替他们一并报答吧。”

她脱下披风,双手呈给傅稚游。

“傅大哥,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他日,嬿儿但愿能够略报一二。”

傅稚游立在长街当中,看着王嬿一步步走回安汉公府,兰台为她开门,她进去,最后回身望一眼傅稚游,门轻轻掩上了。

西门君惠独自在高武侯的府邸里,拿了一壶酒,看四下无人,纵身一跃,跳上了凉亭顶,开始自斟自酌。今晚月暗星稀,他看看天象,忍不住摇摇头,一时有些拿捏不住自已的心意。是惋惜?是庆幸?

果然,酒才喝到一半,高武侯府里一阵人马喧哗,傅稚游踢踢踏踏回来了。

“西门君惠!”傅稚游纵声高喊。

“这里。”西门懒洋洋应一声。

傅稚游循声而来,不见其人,正待再叫,突然看到地上,凉亭的影子尖上赫然一个半躺的人影。抬头,果然看到西门君惠正高高仰躺在亭子顶上,一只手臂支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酒壶,还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好不逍遥。

“你这厮!”傅稚游笑骂。待想要一跃而上,但是想了想自已的功夫好像不支撑那么潇洒的举动,于是只得踩在亭里的石几上,攀着柱子,手脚并用,十分狼狈地爬上了亭顶。然后只剩躺下来喘气。

西门君惠斜斜扫他一眼,淡淡道:“我们很熟吗?已经熟到可以彼此用这厮那厮来称呼了吗?”

“当然,不能。”傅稚游兀自气喘,一句话要分两截说。

“那你还?”

傅稚游说下去,“我可以用这厮称呼你,但你不能同样称呼我。因为,我毕竟是尊贵的高武侯。”他仍然分了几段才说完。

西门君惠只冷冷扫他一眼,一脸不屑。

傅稚游待喘匀了气,又说道,“我们不熟吗?不熟你就在我府里来去自如,任意指挥我的仆从,”他探头凑过去闻了一下壶里的酒,“还随意取用我珍藏的好酒?”

西门君惠笑了,“这样一说,好像是挺熟的。”

傅稚游夺过他手中的酒,仰头灌了几口,忍不住骂道,“娘的,还是我最好的酒。”

“哦,是吗?”西门君惠又抢过喝了两口。

傅稚游再抢过来,“你说说你一方外之人,从小生活在虽不是荒山但也绝谈不上繁华的草楼观,身边不是凡夫俗子就是道人,倒是哪里来的鉴赏品味,专门挑最好的享用?”

“难道你不懂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么?这万事万物本是相通的,明白了一自然会懂得——”

傅稚游抢答,“二?”

西门君惠白他一眼,很是嫌弃鄙视,“不,所有。”

傅稚游很郁闷。在没有王莽之前,他怎样也是傅丁两氏最有才华和最耀眼的第一人,无人能出其右。就算如今有了王莽,他们两人究竟谁更高一筹还不好说,总要真正交手了才知道。可是怎么在这个西门君惠面前,自已处处落了下风?还总显得笨手笨脚笨口拙舌一般。

他摇摇头,懒得说话,才想喝酒,发现酒壶空了。

“来人——”他扬声唤侍从,“去,再去拿两壶来。”

西门君惠撇嘴,“啧啧,侯爷的派头。”

“那你说我不用在这时,还能用在何时?”

“急什么,自然有你发挥的时候。”

傅稚游在凉亭上侧一个身,眼睛发出光芒,看着西门君惠,“又是天机?”

西门懒懒扫他一眼,闭了眼养神。

侍从送了酒来,傅稚游递给西门君惠一壶,西门闭着眼向嘴里倒。

“君惠,你是不是早料定她不会走。”傅稚游说的她,自然是王嬿。

“她会不会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按照天象与命定,她必然是当今的皇后。”

“天象这样说了?”

西门君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要她随你入道?”

“我只是想试试天命是否可违。”

“嘿,你竟然会想违背天命?这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成立,唯独在你身上——”傅稚游说着坐起来,很是诧异:“君惠,你自小修道,难道修着修着产生怀疑了吗?”

西门君惠闭上眼假寐,不去理睬傅稚游。他自然不会告诉傅稚游,他其实在说谎,他其实只是不想让她做她不想做的而已。至于缘由,他懒得想,傅稚游也不必知道。

傅稚游并不坚持要答复,重新躺下,自顾自喝酒。正当他真以为西门君惠睡着了之时,听到西门说:“你真要救吴章吗?是的话,要抓紧了。”

“吴章乃当世名儒,此次因王宇之事牵连入狱,我当想办法救他。诶——你说抓紧什么意思?”

“我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这样快吧?”傅稚游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听闻王宇血洒门楣之事东窗事发,连带给他出谋划策的老师吴章也被下狱,于是连忙从河内赶来京城,不过是昨日之事。今日又在忙着想方设法安置王嬿以及设计逃遁路线,尚无暇顾及吴章。

“明日一早我便去找门路。”

然而次日,傅稚游尚未展开行动,吴章已在长安东市门被腰斩,卫氏一族也全部被屠,只留下卫后一人。

吴章的学生被认为是恶人党徒,应当被禁锢,不得为官,于是这些学生全都改换身份,改投别师。唯独平陵人云敞,官居大司徒掾,挺身而出,大呼着自已是吴章的学生,肝肠寸断,一路哭号跪拜着来到吴章的尸首前,把吴章的尸体领回,买了棺材收殓安葬。

云敞悲切的哀号之声倾动了朝野,整个京师都为之震动。车骑将军王舜为云敞的义行所感,称赞他有情有义,推荐他为中郎谏大夫,却被云敞屡屡以生病为由辞谢,最后避隐在家终老余生。

傅稚游十分颓废,和西门君惠坐在云来的楼上,不住扼腕叹息。终究是迟了一步,不只没救了吴章,卫氏一族被屠杀殆尽,就连一向与傅丁两家亲善的元帝的妹妹敬武长公主,也被攀连上,被逼自杀了,对外却说是患急病死亡。

“想当初敬武长公主——”

傅稚游的神思飞回多年前,却被西门君惠冷冷打断,“别想当初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连王莽的亲叔父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都自杀了,旁人又算得了什么。你若真想救人,且看看还有没有能够救的吧。”

傅稚游满目惆怅,摇头。他今晨收到的消息,说大司空甄丰前日已派人前往各地诛杀卫姓家族党羽,各郡、各封国凡不顺附王莽的人,也都被诬陷有罪,依法处决,已经诛杀了数百人。他在河内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已然晚了,只赶上看这残局,竟是一点力都使不上。

楼下突然一阵喧哗,客人全挤到门口窗前看热闹,却见一个人头上扣着一个瓦盆,一路逶迤行来。

西门君惠探头看了两眼,就势伏在窗棂上,懒懒说,“这人我认得,是北海郡人逢萌,长于阴阳之术。”

傅稚游奇道,“他为何头戴瓦盆?”

西门君惠摇摇头。

这时逢萌走到楼下,抬头看到西门君惠,冲他喊道:“君臣、父子、夫妇之道都废绝了,再不离开,大祸临头。西门君惠,你几时归去?”

西门君惠站起来,神态庄重,与楼下的逢萌视线交错,然后说,“你且先去,我待事情一了,便也归去。”

逢萌哈哈大笑,一边摇头,头上的瓦盆险些掉下来。逢萌说,“一切自有定数,你还是看不穿啊!”

西门君惠抿着嘴,却没有答话。

“也罢,也罢。横竖我是要走了。” 逢萌说完,摘下瓦盆,挂在东都城门,大摇大摆出了京城。

此后他先回到故乡北海郡,然后带着家人乘船渡海,到了辽东隐居。

傅稚游弯起食指在桌上轻叩,“看样子和你是同道之人?”

西门君惠撇嘴:“修道未必同道。众人皆懂得时机不妙时伏藏隐匿,但若人人都伏藏隐匿静待时机,这时机却要百年才来,又有几人能够等到?虽有天道,但既生而有人,自然亦有人力。我倒要试试。”

傅稚游目注西门半晌,坚定地说:“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西门斜他一眼:“不安心做你的富贵侯爷了?”

“王莽若真是万世儒生表率,我自然甘愿收起平生所学与抱负,笑隐山林,与清风明月两不相负。他若是奸雄,我只得拼起全力去应对,纵然是以卵击石。大汉两百年基业岂能轻易毁在我眼前?何况,”傅稚游的笑容里散发出一股傲岸,是往时谦和的他所不曾有的:“不说傅丁两氏曾贵为外戚,便单是我傅氏一脉,也不是如现在的卫氏一般,轻易就能被谁折损消亡了的。傅氏根深叶茂,远非常人所能想到。”

西门君惠淡淡说:“我觉得这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傅稚游爽然一笑,“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西门君惠自是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