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和母亲被放出了侯府,与父亲一起过上自己的小日子。父亲在外摆摊子,母亲就在家中缝衣做汤,等着父亲回家一起吃饭。闲暇的时候,一家人一起去城外的道观上香,母亲会同三清真人许愿,希望金玲能找到一个疼她爱她,不求大富大贵却愿意护她一辈子的夫婿。

梦里真是美好,她不想醒过来却偏偏被疼醒。

美梦烟消云散,睁开眼睛只剩下满目的空洞。

“姑娘,你足底的外层的肉都已经坏死了,我现在是要将你那些坏死了的肉给挖掉,不然会连累边上其他的好肉,严重了两条腿都没用了,今后都无法下地走路。”

床前,大夫拿着刮肉的刀子,血淋淋的显然已经处理掉一部分,这才将她给疼醒。

金玲没有回话,看着陌生的房间恍惚了好一阵。

回想昨夜最后一眼看到的,傅迎舟的脸。

她明白,是傅迎舟救了她。

大夫手中的刀子再次刮了下来,只觉昨日踩炭火的痛楚仿佛又再经历了一次,她下意识要攥拳,可双手受过刑,一握又是另一番疼,只得咬牙闭紧了眼睛硬生生的挺着。

“姑娘,不用忍着,疼就喊出来。”

大夫宽慰她,她却不为所动偏就是一声不吭,不敢叫也不敢哭。一夜之间父母双亡都还没来得及哭呢,这有什么值得哭的。

她是趴在床上的,因为背上也全是伤。

又面向着床内侧,所以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靠近,直直听见说话声。

“公子,这女使应该不会有事了,咱们也得回城去了,今日是二公子的生辰,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不然公爷又要说您不将弟弟放在眼里什么的。”

说话间,金玲已经撑着手肘转了身回去。

她看向傅迎舟,张了口却一时说不出半个字,连谢字都被堵在喉咙里,只眼圈发了红,千言万语都藏在里面了。

脑子里,全是傅迎舟说的那句:你父亲没了。

傅迎舟也看了她一眼,并未久看。

心里却有些佩服,剜肉之痛便是他许也是撑不住的,这小女使竟这般能忍,也难怪是连侯府嫡子都敢刺的人。踩炭火,那场面他虽没亲眼瞧见却也足够觉得震撼,就像长明说的,寻常人只是不小心被烫了个水泡都要疼的不行。

可见她坚毅的心智,非比常人。

可惜就是出身差了些,若是个男子定能建功立业有大作为,即便是个女子管家统领后宅也能是把好手。

他问了大夫关于她的情况,大夫说最严重的就是足底的伤,其他的都还好养,但只要处理干净了经常换药抹药,也是能养好的。

刮完坏死的肉,大夫拿了一只膏药一样的东西贴在金玲两只脚的底部,然后缠上纱布。收拾东西起身的时候,不慎将被子也带了起来,露出金玲抹了药却依旧皮开肉绽的后背。

傅迎舟没来的及回眼,所以便看到了。

她背上刚上了药还没穿上衣服,身上只一件肚兜,背上全是露着的。

他知道不妥,匆匆别开眼。

可下一瞬却猛然怔住,抬了眼皮拧起眉来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方才,他看见那小女使后腰处好似有一块胎记。

是红色的,指甲盖大小。

只不过没看仔细,兴许是没擦干净的血也未可知。

“公子,大夫已经出去了。”

长明提醒他,他这才回神再看向金玲道:“这里很安全,你放心待着养伤。你也放心,我救你不图你什么,我救的也不是你,而是……”

他顿了顿,思绪似有些飘远。

“我救的是你父母一片纯爱之心,你为母受刑也算至诚至孝,否则我不会多管闲事。你父母的尸首被他们带走了,没有指望了,你收了心思好好成全你父亲要你活命的心意。”

傅迎舟的意思,她明白。

他是想告诉她不要想着去报仇,以卵击石反而辜负她父亲救他的一片心。

“虽然公子说不是为了救我这个人,可我却实在是因为公子的善举得以苟活,公子的大恩,金玲没齿难忘,若有机会,金玲一定会舍身相报的。”

她半撑起身子,肩上的被子随时都要滑下来。

因此,傅迎舟不敢看她太久。

可即便只是匆匆几眼,也已经非常清晰的看到她眼里的诚挚,她的坚定如皎皎明月,不像太阳般热烈显眼却也如黑暗里的光,让人无法轻视。

可最终,傅迎舟没有回应,只平静走出房间。

“金玲姑娘,你就好好待着养伤吧,这里是城外,是我家公子的地方,非常安全。公子还留了个人照顾你,起居什么的不用担心,养好伤才是最要紧的。”

长明急急嘱咐一番,随即也跟着傅迎舟出去了。

等人都离开,金玲终于卸下一口气。

趴在枕头上,这才敢落出眼泪。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从今往后,她没有父母了!

父母的尸首也被带走,她连骨灰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不恨吗?

当然恨!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活抽了他们的筋,要他们整个侯府来给她父母陪葬。可她是谁,她只是一个奴籍出身的女使丫鬟,她能拿位高权重的侯府怎么办?

明明是侯府嫡三公子欺辱她,就因她只是一个女使,所以拒绝了他们嫡公子就自然而然要被骂一声不知好歹。她因为保护自己反抗刺伤了人,就因为她只是一个女使,所以就理所应当被打杀,连辩驳还口的机会也没有。

*

照顾她的女使,叫杏荷。

杏荷将她照顾的很好,不辞辛劳,一日接一日的给她喂饭,换药,换衣服洗衣服等等,还会说笑话逗她开心。

只是金玲一句也没笑出来过,这小半个月来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在门口,坐在窗前发呆,哑巴了一样,半个字也不说。

那日后,傅迎舟也没有再出现过。

他那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为了她一个女使特意跑到城外来看她。

这半个月,她心里常常想着一件事。

那日父亲说,她不是爹娘亲生的,而是被从去道观的山路上给捡回来的。

这究竟是真,还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她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道观山上的?

想的越多,念的越久,这件事也渐渐成了她心里的执念。

不管是不是真的,起码父亲真的在她心里留下了个念想,人一旦有了念想,就不会那么容易寻死觅活。

又一个月后,杏荷进城去采买东西,再不久就要新年了,杏荷说要去采买点东西,即便只有她们两个人,也要好好过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