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本克尔恶魔。Лабынкырскийчёрт。
雅库特人口中重复了三遍这个词,就像是某种谶语,某种巫术,某种咒语。这群工人听到这个词汇之后,非常默契的罢工了。无论谢尔盖怎么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威胁,他们就是不上工。孙小宁忽然想起自己人类学的同学,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值得探讨的人类学现象。可孙小宁现在面对的问题是,工人如果不上工,标本无法起运,那么一切科研将无从谈起。人们往往记得那些伟大的科学发现或者工程成就,还有殉道的科学家,获奖的工程师,而不会记得那些小学文化的建筑工人,考古发掘工人,化石挖掘工人,白鼠饲养员。科研也是人类组织活动,也会有上中下的阶级差距。光环属于全人类。至少是产业链条的上的全人类,至于名利嘛,顺利的话,应该属于孙小宁和谢尔盖。
亚伦一把掀开帐篷走进来。抓了抓头上的乱发。
“问题严重了。谢尔盖,现在工人怕的很。”
“到底是什么情况?亚伦,我挖了这么多年猛犸,都没见过工人们这么惊慌。”
“咱们去现场看看吧。”
亚伦,谢尔盖,孙小宁,三人来到洞窟内部,柴油抽水机的隆隆声消失了,往日忙碌的工人身影也消失了,冻土层上涓涓细流从各处流淌,地上还是湿漉漉的,阴冷的风直直钻进三人的衣领和袖口,孙小宁的袖口抽绳勒疼了手腕,还是无法阻止冷风灌入。电力供应也暂停了,亚伦和谢尔盖拿着手电筒,一步一步走在发掘区。
孙小宁看到发掘区又大了许多。工人们的效率相当高,或者说他们的劳动强度相当大。
“看样子,最近强度是大了一点。应该又是那一套,看着吧,马上就要提出涨工资了。”谢尔盖断言。
“我看没有那么简单,这群工人都是老班组了,合作过很多次了。知道咱们的要求。谢尔盖,我看氛围不太对。”
“什么不太对。亚伦,把那几个工头叫过来开会,事情总要解决的。无非就是钱。”
“我想我知道了。”孙小宁插了一句。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向她望过去。孙小宁站在一块巨大的冻土层雁岩壁旁边。手上的光源射向巨大的岩壁,映照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光斑,就像那些哥特式的建筑露出怪兽雕塑的一角,这里的巨兽也露出一角。孙小宁没有巨物恐惧症,但是面对有史以来人类发掘的过的最大最完整的猛犸标本,她还是感觉到一种深深地震撼,对大自然的巨大造物的一种敬畏。对人类渺小的一种感叹。
这只巨大的猛犸标本已经露出部分样貌。头部,部分躯干和部分四肢都已经裸露出来。
谢尔盖的视线随着手电筒的光斑不断往上,头也一直抬高,直到他的獭皮帽子掉下来。他看到猛犸的眼睛动了一下,吓得跌倒在地上。
“我的老天爷,那玩意儿是活得!”
亚伦看着没出息的谢尔盖有些无语,也随着谢尔盖的路径打手电过去,光斑移动到眼睛的时候,也看到眼珠转动,顿时后颈发冷。仔细一看,不对,是手电筒的光斑造成了错觉,亚伦摇晃了几次,果然如此。
“别自己吓自己了。那是手电光的错觉。”
“我说呢,冻了上万年的东西还会活过来。”谢尔盖捡起脚边的獭皮帽子,毛上沾了些脏水。
孙小宁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全面罩式防毒面具戴上,说:“不一定哦,有些东西经过上万年的休眠,也会苏醒过来。”
“你说得是什么东西?”谢尔盖问,然后四下张望。
“还能是什么?没有宿主的时候就像泥沙,有了宿主的时候就活过来了。地球上的生存大师——病毒。”
“你说这东西上有病毒?”
“很有可能携带远古病毒。”
“重点不在这里吧,两位。停工周期长了,成本增长不说,也会耽误你们研究进度吧。”亚伦切回到正题。
“谈吧。妈的,无非是涨工资的问题。”
三人走出了发掘区,谢尔盖和亚伦立刻组织工人们在板房开会,沟通复工的问题。孙小宁走到他的帐篷里面,翻出那本的牛皮的回忆录,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献给果戈里”,回又仔细阅读起主人公为了躲避追兵和暴雪,进入洞窟,第一次看到猛犸的那一段。那种被远古的庞大之物深深震撼的心境,她现在理解的更深入了,那完全是超越人类的一种存在,是神明的造物。
孙小宁回到办公的帐篷的时候,发现两人垂头丧气,显然第一轮复工沟通失败了。
孙小宁问:“工人们是怎么想的?”
谢尔盖:“我还想知道呢。我好心好意给他们讲解我们的本意,涨工资不是不可以谈,但是前提要复工。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孙小宁问。
“反过来把我教育一顿,说是不是什么钱都应该赚的,拉本克尔恶魔会带来噩运。”
“当地人在北冰洋捕猎海豹,气候条件恶劣,很多时候都要碰运气才能生存,带来噩运这个说法,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短期的金钱刺激很难奏效。”
“亚伦,私下找工头打听一下价码吧。他们没有给出数字。”谢尔盖的经营思维已经深入骨髓。
“不是这么回事。谢尔盖,你不能用商业思维来思考……”
孙小宁打断了亚伦。
“照你说得,那解决这个问题还是有办法的。”孙小宁说。
“什么办法?”亚伦转过来看着孙小宁,她成竹在胸的样子,眼睛盯着一本牛皮书。孙小宁是亚伦见过最古灵精怪的学者,一点也没有搞学术的青年研究员的书卷气和迂腐。
“萨满!”孙小宁说。
多功能步兵卡车行驶在雅库特苍茫大地上,苔原,荒野,泥浆土,冻土,没有公路,只有为此专门设计的步兵车才能实现交通。孙小宁和亚伦一起前往附近的最大的一个村镇,重金寻找一位颇有名气的萨满。车上还有一个曾经拜访过这位萨满的工人,他是向导。
孙小宁也觉得这画面稍微荒诞了点,这辆上世纪现代工业文明的典范——汽车,行驶在原始的大地上,要去寻找一位萨满,来解决一件跟科学研究有关的事情。世界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如果这件事让帝国的公民知道了会不会说我们利用迷信搞科研?这些念头很快从孙小宁的脑海滑过,没有停留。她是实用主义者,达到目的比较重要,人类的历史本来就是一部荒诞史。
大概三个小时的颠簸,他们赶到了村子。那是一排传统西伯利亚农村的房屋,高高的尖顶不容易积雪,盖房的木料取材于周边的原始森林,家家户户都养驯鹿和牛。村落人丁较少,男人们和女人们都红着脸蛋,身材魁梧,穿着厚厚的各式服装。
车子停在村口,经过工人的指引,孙小宁和的亚伦见到了这位萨满。一个干瘪驼背,牙齿掉的差不多的小老太太。这可跟孙小宁想得太不一样了,这老太太走路都困难,还要去施法?作法?
亚伦主导这次谈判,进入主人屋子后,他笑容暖人,雅库特语说得十分流利,一下子就逗得老太婆哈哈大笑。几分钟交谈之后,亚伦拿出手机比划着,应该是要出去打电话。孙小宁也端着一杯热热的红茶走到房子外面。
“要价不低。谢尔盖。”
“怎么说?”
“20万一次性付清。”
“我操。”
电话那边传来笑声。孙小宁知道,谢尔盖被气笑了。
“费用是一方面,她有个孙女,说是父母出了事故,她独自抚养,老人说如果这次作法出了问题,就要让我们把这孩子领养了。”
“我真的受够这帮雅库特人了,一个个都什么毛病?跳个大神这么麻烦吗?我这不是为了赶进度,真的,我都想从帝国空运一个喇嘛活佛过来,价格便宜,法力高强。”
谢尔盖和亚伦说了好久,终于面对了现实。答应了方圆几百公里唯一的萨满。
老太太似乎早就知道亚伦会答应她的条件。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和作法用的装备,走之前对着孙女呢喃了好一阵子,孙女可能只有八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男款的防风羽绒外套,脚上踩着雅库特人的传统驯鹿皮靴。年纪不大,但是显然已经具备操持这个家的所有能力,从牛棚出来洗完手,稳稳拿着谢尔盖给出的一袋子钞票,仔细点验好之后进了屋子。
亚伦一行人出发的时候,她的孙女就站在路边的阳光下挥手,笑容灿烂。
“亚伦,问问她孙女叫什么名字。”
亚伦用雅库特语问她,然后对着孙小宁说:“塞尤提卡。松树的意思。”
孙小宁看着这个笑容憨厚,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女孩子,心里有些脆弱的东西突然碎裂。好像这次的离别像是永别一样。
回到发掘现场,谢尔盖气鼓鼓的在抽雪茄。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就走出来,一看到亚伦就开始抱怨。
“老天。你们可算是回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该死的。我和这帮工人打交道也有好几年了,这次真的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油盐不进。快让我看看你们请的巫师在哪?”
谢尔盖1.9米的身高,第一眼没有看到老太太在哪,听到老太太说了句,一句蹩脚的中文“你好。”谢尔盖低头才看到这个驼背的老太太。谢尔盖生硬地回了一句。马上拉着亚伦走到一边,“你别告诉我,20万你就找了一个雅库特农村老太太。要不是咱们合作这么久,我都怀疑你吃了回扣。”
“人不可貌相。谢尔盖,再说了,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效果。老子可不给尾款。”
仪式很快举行。
谢尔盖让所有工人都在一旁观看。他想得非常清楚,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会强行的解释为驱邪成功,实在不行,他不惜拿上枪逼这帮工人上工。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如果这样,意味着这次挖掘是他“挖尸”生意的终结,一项生意的建立有多么的不容易。
洞窟内相当狭窄,他们不得不撤出所有设备,为这位萨满腾出一块地方。中间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火堆也很讲究,等到明火起来之后,引燃l了萨满提前准备好的一块香料,再用松针压灭明火,让香料缓慢燃烧。
谢尔盖,亚伦,孙小宁都坐在小马扎上,像是等待观看表演的幼儿园小朋友。
萨满出场了。
她披着一件五彩斑斓羽衣披风,像是一只灵动的鸟儿,光着脚,头上戴着羽毛做成的美丽桂冠,脸上点缀着一些矿物颜料。她轻灵地跃动,张开翅膀,舒展身体,跳起一种无法理解的原始舞蹈。那个当向导的工人,成为了萨满的助手,敲着一面鹿皮鼓,那鼓点时而平缓,时而湍急,配合着萨满的身形和步伐。孙小宁眼睛看到的是飞扬的流苏,是灵动有力的身躯,像是一只鸟。耳朵听到各种森林中的飞禽走兽叫唤。萨满那嘴里流淌出来的是蛐蛐低鸣,是蝈蝈高唱,是鸟儿欢歌,是母鹿呦呦,是老虎啸叫,是熊罴低吼。
也许是沉香,也许是舞蹈,也许是呼麦,也许是受当地人感染的一种情绪共鸣。
孙小宁几乎沉醉在这种仪式当中,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干瘪驼背的老太婆,没人知道从她行将就木的身体,怎么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舞蹈到后半部分,就像是萨满在同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几番败下阵来,又几番冲上前去,身形扭曲,张牙舞爪,呈现出一只原始动物的犹疑和狂暴。
孙小宁明明最后看到火堆中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浓烟,仿佛有一只猛犸象头在其中大叫一声。
然后,鼓声停止,万籁俱静,萨满伏下身子,又变回了那个小老太太。孙小宁看了一下表,整整两个小时。
谢尔盖看完这场仪式之后也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准备好的安抚工人,称赞萨满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工人们走上前去,搀扶起已经力竭的老人。谢尔盖还在犹豫,这到底算成了还是没成?他站起来,像个水塔一样杵在人群当中。
老人睁开眼睛,朝他点点头。谢尔盖明白事情已经成了,他看了看工人们,萨满驱散了他们眼中的恐惧,拉本克尔恶魔消失了。谢尔盖蹲在地上,背起已经脱力的老萨满,快步走向多功能运输卡车。工地的条件,实在不适合她再停留,尽快回家休养才是上策。
孙小宁照顾着老人,亚伦开车,他们要送回这方圆百里唯一的萨满。工地的机器又轰隆作响,工人们忙碌起来,他们相信萨满已经代替他们和万物神灵沟通过了。拉本克尔恶魔已经应允了。
老萨满在回家路途中离世,拉本克尔恶魔不做亏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