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元蟾特意起了个大早,不为别的就为昨天明帝要带她一睹玄鱼的风华,当时戚绍熙可是咬牙说自己赢来的彩头,不能妨碍他们谈天谈地谈诗词歌赋。
明帝一笑,“你肚子里那几两墨水也就哄哄元蟾,而玄鱼,你那点文采够吗。”
好了,这下得罪了两人。
戚绍熙和元蟾同仇敌忾,大有打上一仗的气势。
但碍于明帝的天威,两人败下阵来。
红杏楼是汴都数一数二的青楼,坐落在酒海街上,因着在三楼,元蟾抬眼望去,雕梁画栋,梁柱间彩绘精美,两盏红色的栀子灯挂在两头。
待到了三楼,有龟婆迎来,身后小厮给了银钱,龟婆见人大方换了态度亲自引到小阁子内,他退到一侧,含笑向内比手,“两位郎君,请把。”
他微颔首,方举步迈进门槛。
向内看,戚绍熙在窗前的榻上胡乱坐着,姿势很是不雅观。
明帝握拳往嘴边咳了两声,戚绍熙笑盈盈的端正坐姿招呼了声,指指早就备好的禅床,示意他们坐下。
元蟾东张西望,这阁子内别有洞头,格子门里光影绰绰,有倩影在调弦,定是这闻名在外的玄鱼了。
玄鱼似是感受到了视线,往视线方向一笑,元蟾也报以一笑,便不在好意思往里头瞧去了。
玄鱼弹得是一曲《大雅》,琴声变幻重叠,此起彼落,远近呼应。
但这种雅乐对元蟾不易于催眠曲,起初还能听上一段,后来么,从打量阁子内的布局,到明帝和戚绍熙漂亮的脸,最后盯着明帝的衣纹,最后迷迷糊糊见周公去了。
元蟾醒来时,琴声已结束,格子门早已收起,见案上摆放了炙蒸饼、桂花糕、大耐糕并一壶椰子酒。
而玄鱼就坐与他们对面,穿了一件月白色交领上襦搭配一条紫色高腰衫裙,外罩同色月白纱衣,颇有前朝风韵。
儒雅的衣裙被她穿出了妩媚酥嫩,元蟾第一眼便觉得她娇,端坐在那里,挽了个高髻,只简单插了一朵秋绣球花,留一缕头发拢在脖颈一侧,云鬓浸墨,凝霜雪,妖且丽。
元蟾打量着玄鱼时,玄鱼也正观察着元蟾,从进门时,她便有意无意去瞧她了,奈何隔着格子门,从门窗的光影里瞧总如镜中月水中花。
她一身男儿装,但秀色难掩,显然是个女子,但倍感意外的还是此二人带了个女子过来。
明帝从身侧提了食盒上来,取下盖柄,从里面呈出小碗来,送到元蟾面前,揭开盖碗,是梅花汤饼,上面冒着热气。
她今日醒得早,旦食只用了一碗七宝素粥,早就饥肠辘辘,但碍于旁人只能故作矜持。
“这面饼做的也太好看了把,”元蟾盯着瞧了半天,也不客气取了箸子吃起来,虽然觉得它好看,但是好看归好看总不能饿肚子吧。
玄鱼见明帝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言语总是不多,一副生人勿近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是个眉目疏远的人,越是这样的人心肠越是冷硬,但此刻她好像才意识到这样的人也有浓情似水的时候,不过这女郎怕是个心大的,要想收服怕是不易。
她不由自主瞧了一眼戚绍熙,见他翻着一本琴谱,松散惬意,内心叹了口气,“这是用白梅、檀香末浸泡水,再用这水和面做馄饨皮,每一叠馄饨皮用五分梅花样的铁模子凿出梅花,等煮熟了,再放进鸡汤内,吃的时候,不仅有梅花之形,更有梅花之香。”
元蟾吞下一块汤饼,在热气袅袅中抬头,“味道鲜美,确实有一股梅花香气。”
玄鱼见她吃的欢快,便转头从戚绍熙手里夺走琴谱,“素日让你替我记录琴谱,你嫌眼睛疼,怎么今日眼睛不疼了。”
“我这不是心疼你眼睛疼吗,”戚绍熙凑向前去,露出一副讨好样子,“好好好,明日,明日就给你记录琴谱。”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玄鱼不依,定要当着他人面拿出事物压在她这里才肯罢休。
“这两人原来相识呀,”元蟾轻声问明帝。
“两人于微末之时便相识,”明帝不愿多讲,元蟾也就不问了。
戚绍熙这回算是给玄鱼面子,从发髻上取下发簪,是银质鎏金式样,形若一枚织布梭。这发簪是戚绍熙长戴的,簪脚一面有铭曰:“戚绍熙郎”,是他打造的第一个簪子。
玄鱼这才作罢,“让你们看笑话了。”
明帝只说无碍。
元蟾嫌小汤匙不够尽兴,端起碧绿碗大口喝起来,露出了梅花纹金镯子来。
玄鱼一眼便瞧上了,元蟾落落大方,取下这镯子递于玄鱼。
这镯子一重錾刻正向缠枝梅花卉纹,另一重錾刻反向缠枝梅花卉纹,轻薄纤巧、典雅秀美,是官造的。
不过,她想了想,将戚绍熙的发簪随意簪于发髻上,然后将镯子往鼻尖送去,轻轻一嗅,有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明帝看出不同,眼神往镯子看去。
“这镯子优雅大方我一眼很欢喜,女郎你看这样如何,我这里有一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您随便挑,我想同这镯子换。”
原本这种小事,一个镯子送就送出去了,奈何这镯子是她姐姐送的,有些为难,只得据实回答,“玄鱼娘子,要是换成别的珠钗宝石,我定乐意同你换,但这镯子不同,是重要之人所给,我不好拿来同你换。”
“原来如此,玄鱼不夺人所好,”她温和一笑,收起镯子,但也不递给还元蟾,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弦纹,“女郎,我实在是喜欢这镯子,能否借我观赏些时日,在赠还与你。”
元蟾当然应了好,毕竟她是红杏楼的招牌,远近闻名,犯不着为了个镯子败坏自己的名号。
元蟾吃饱喝足,和明帝坐了一小会儿便辞出来,独留他们两人谈天谈地去了。
明帝抬起眼,看了看她,走路都带风似得,笑的像花一样,暗道今日的带她出来的决定果然不错。
又过了一日,圣人派人请元蟾进宫,待妆点好到达宫内,已是巳时。
正巧遇上医女曹大娘子进献药膳,这曹大娘子原本在城西胡同开了一家药膳铺子。
后因太医局听闻有位擅长调理阴阳协调的医女,便将她请进宫来专为圣人做药膳,调理了半月有余,确实不错。
等圣人用完药膳,元蟾才从外进来,行了礼。
圣人招呼她坐在自己身侧,问了这两日在家如何,元蟾一一答了。
“你同那个冯家郎君怎么回事,这官媒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官媒婆被明帝打发了,自然不知何种情况。想起冯衡最后同她说,“某谢圣人千金意,但惭无璀璨色,且应试在即,无心嫁娶。”
这是在说他感谢圣人的美意,但是惭愧自己条件不足婉拒的意思。
如此她便省隐一些事儿,同圣人说了她俩约在樊楼闲谈,虽然两家以前常走动,但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冯衡备考,不想一心二用,两人都没有那方面意思。
元蟾讲的口干舌燥,吃了一碗茶,抬头看见圣人心不在焉,蹙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如今正是爽朗的气候,但圣人体弱,玉浮早就将手炉放置在袖口暖手,可还是驱不散冷意,眉眼一片冰凉,“这可拿你如何是好,过了腊月便要十八了,在往上长,可不好找人家了。”
元蟾这话不好接口,因为圣人顾虑的确实在理。
现下大周朝,都是在儿女及笄弱冠后开始相看人家,一些人家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也有多留在身边几年慢慢相看,但总归不会把女儿留长远,毕竟年岁越大越不吃香,而且哪家郎君到了二十还没娶妻的,不然最后只能往鳏夫里挑。
她不想让圣人为她操心,可这事却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于是也开始学着圣人蹙眉凝思,不知如何去开解。
薄后袖口里的小手炉非常小巧,像小蛐蛐罐,炉盖和炉身刻有福禄寿吉祥喜气的图案。好像这样就能事事如意了,不知怎的,便有点烦闷起来。
到了日中,元蟾留下用了饭,薄后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不妥,便自作主张又替元蟾相看起来,这次不再用官媒婆,她直接做媒。
选的是礼部郎中贾稹之子贾戍,旧日里同薄荣棠一起上值也算熟悉,既然应试学子心气高,那不如直接从朝廷里选。
高门看不上的那边往下挑,正好这贾稹也有结秦晋之好的美意,虽是次子,但到时候给个官职,赏套宅院赐些银钱,富贵又闲散比寻常人自是快怀多了。
元蟾不忍拒绝薄后的盛意,总归还是同前两次一样,看上一眼走个过场。
哪知薄后竞猜中她心思一般,不容她儿戏,“过两日贾府老太太寿诞,你和橙表妹一同前去拜寿,正好探探贾府门风如何,妯娌姑娘们是否好相与,若是家风清正,可不容你儿戏了。”
元蟾的兴致并不高,嘀咕说,“阿姐既已安排,我还能不去吗。”
话才说完,身后传来步履声响,很快一装饰精美的匣子递到了她面前,霞梧笑着说,“这寿辰还没到,圣人就已经备好礼品,小娘子不要嫌婢子多嘴,小娘子不知,圣人啊日日为小娘子的事操心,现在这事已经成了圣人心中的头等大事。”
“你这促狭子,数你话最多,”薄后平时不苟言笑,便显得眉梢处冷漠,不可向迩,现下露出笑容来,便有种可亲可敬的感觉来,但这感觉虚浮缥缈很难抓住。
霞梧已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尊琉璃佛像。
司琴小心翼翼从霞梧手中接过这匣子,待向薄后元蟾一一展示完毕,便收好。
“阿姐说的我都一一记下了,若贾家和睦,那贾郎君亦是个正人君子,一切便有阿姐做主,”元蟾动了恻隐之心,她确实不想让薄后操累。
薄后听了她的话,接过侍儿手中的茶碗,低头呷了一口,说,“也不着急,这儿女大事需得一步一步来,稍有不慎,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儿。”
说着将茶碗递给侍儿,拉住元蟾的手,轻轻抚上,“那贾家郎君志不在读书上,整日里喜欢钻研些奇巧玩具,我看能和你过到一处,我看你和贾家郎君多接触一二,摸摸底细。”
“是啊,小娘子在家时最常逛瓦子看曲艺杂技,到时候约上贾家郎君,岂不美哉。”玉浮将煎金橘捧到元蟾面前,又说,“小娘子就着紫苏熟水吃金橘,味道更好。”
从前家里头,玉浮就能说会道,如今进了宫,越发的伶俐,果然宫里的水土养人啊,元蟾心下佩服,少了毛躁多了些稳重,做事都周到起来。
想着,捻了金橘含在嘴里,清香美味,复品尝熟水,满嘴香甜,确实如玉浮说的,金橘配熟水,绝佳。
这时节,吃食能放上两天不易坏,薄后见元蟾吃得欢喜,便让厨下多做了些煎金橘和煮樱桃并几壶紫苏熟水让她家去,顺便拿些给林氏几人。
送走元蟾,薄后便有些劳累。
霞梧侍儿接过的美人拳,轻轻搥背,“圣人是否小憩片刻。”
“这几日总睡的不太安稳,让太医局在配些安宁香来,薄后揉着太阳穴说道。”
霞梧道好,知薄后在想什么,斟酌用语,“我看蟾娘子今次是把圣人说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薄后闻言瞳色瞬间冷了下去,她摆手示意,霞梧停下美人拳,“连你都看出这官媒婆眼神躲闪,遮遮掩掩,一句实话都无。”
霞梧不解,“可是这官媒婆为何要作假。”
为何要作假,薄后没有说出猜想,只转过头来,问霞梧,“贾家的儿郎,可托福终身。”
“可...”
话还只说出一个字,便被薄后打断,“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长姐如父母。”
薄后既有主张,霞梧不敢多嘴,又听薄后问道,“你同贾家那个二夫人还有联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