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明帝至薄后处。
薄后接过玉浮捧上来的茶汤送至案上,明帝这才拿了茶盏,吹起一层涟漪来,而后才啜饮一口。
他刚从昭仪处归,明帝对公主十分喜爱,不到满月亲自拟了公主封号,赐淳安二字,意为敦厚平安,可见明帝对她的期盼与厚望。
薄后起身一面为他宽衣,一面说道:“昨日席上公主多饮了些紫苏膏,我瞧着公主又长高了些,这年纪也确实是爱吃的时候。”
明帝旋即笑道:“公主既喜欢,你让御厨多备些,”他掌开双臂,又说道:“小孩子难免贪嘴又是长高的年纪,你让他们多置些时新的甜点,易克化的,也让伺候她的嬷嬷多仔细些。”
似乎只有公主才能让明帝如此多话,薄后将他外头的衣裳脱罢,有女史上前接过,她笑着道:“妾省得。”
明帝唔了一声,这才捧起案上的书来看,案上的十五连盏瓷灯,高低有序,错落有致,灯盘里燃着白蜡,圣人示意女史取了小银剪,自己慢慢将烛芯挑开,烛火照亮着她温柔侧脸。
髻上戴着的是今日刚新鲜采摘的的凤仙花,更红的似朝霞,光线里只听她说道:“前几日公主还笑着同妾说想要弟弟妹妹,公主身边没有同龄孩子顽乐确实少了乐趣,因着避暑,长公主带来了些小娘子,这园子生色不少,妾想着宫里头也该添些新人。”
明帝向来敬重圣人,圣人娓娓道来之际,他一手托起茶盏却并不吃茶,只认真听她讲完,他才道:“沧州水患刚平,尚要抚息,我并不想在这时刻大张旗鼓的采选。”
明帝这次没有直接拒绝,留了一丝余地,圣人听出了里头意思,笑道:“妾知官家忧心忧民,恐采选劳民伤财,妾岂会不知,妾是想在今次随扈的几个小娘子中选一两个,官家意下如何。”
明帝放下书本认真问道:“看来你是有中意之人了。”
薄后意外明帝难得对这个话题接了话,忙说道:“官家慧眼,妾瞧着御史中丞朱家女郎朱四娘子,翰林学士柳家女郎柳娘子举止娴静,兰质熏心,等回禁,妾是想让底下人拟了旨先晋良人入掖庭宫,在行册封。”
案上烛火花影疏疏,却听明帝道:“宫里不缺喜静之人,性子太木讷,反而过于无趣。”
“朱四娘子和柳家娘子有时确实过于沉闷,”薄后有丝讶然,官家向来不是喜欢仪静体闲的女子吗,怎么突然换了个方向。
不喜静那便是喜欢活泼,可想到朱五娘之流,薄后便有些为难。
想着随扈的几个女郎里哪些性子比较活络,武功大夫之女张妙龄宜动宜静,尚算符合,还有荀三娘子和傅十娘子,这两位性子着实过于活泼,以致被她排算在外,现在想来还是重新有待相看。
她身为中宫,有统率妃嫔之责,非但不能有一丝一毫嫉妒之心,还得要有海纳百川之胸襟,这才是圣人之道,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连她也不能逾越。
外头的人不知,以为她独揽官家致使官家不纳妃不采选,可官家对这事上并不上心,一月里有八九日往掖庭宫去便是好的了。
她刚坐稳中宫位子的时候,宋付两位美人便常常往她宫里头哭诉,中宫有规谏之则,她懂雨露要均沾的道理,曾向官家提起过,可一次两次多了,官家难免烦躁,她自己也有心无力。
“这宫里的规矩我都明白,你的难处我亦晓得,你不用多想,缓段时间,我自有打算,倒时我还要向你讨人。”
薄后见明帝松口,心里头难免泛起一丝酸意来,看来这嫔位就是出在随扈的这几个女郎中了。
瑶华宫是官家的御幄之地,来此必须经仿农舍而建的西庄,山庄,周围是辟粳寂麻之地,山坞之中又有药寮,附近植菊黄精之属。
元蟾觉得这几日吃的药茶就是官家无聊之际在这药寮里捣腾出来的,自从她搬离了梵华楼,官家美其名曰检查她抄写的佛经,实则就是监督她每日的药茶,真真是苦不堪言。
前面的常喜尊佛似的,照常将她引至偏殿,一入眼那红荷绿菱密密的覆盖着湖面,边上亭子里照旧设了席子长几,明帝埋头苦思,想是在批各地呈递上来的奏章。
元蟾不好在此刻打扰他,便打算候在一侧,这时辰正是艳阳高照,头顶着烈阳,着实难受,她只稍微挪了一小步,便感觉背后浸出了一层细珠来,还没迈出另个步子,上面传来声响,“还不上来。”
元蟾得了指令,巴不得赶紧远离这般毒热的天,几步便上了亭子,往他身侧的席上坐去。
亭子三侧挂了竹帘,能挡阳光,几上依旧放着茶盏,温度刚刚好,她托起茶盏慢悠悠饮用,这个角度能看到阳光浓厚的洒在湖面上,蒙上了一层金子。
这几天她就是这样度过时光,起初头两天惴惴不安生怕他使绊子,可两人相处下来,他不是在忙着批奏章就是在批奏章,根本没时间为难她,她也就稳稳当当享受她的甜点时刻。
不是她夸,官家宫里头的果食真是顶顶好,每日的糕点花样翻新,从不重样,单说胶牙饧,甜而不腻。
最神奇的是比寻常家里头吃的少了那么点的黏牙,她饮用完药茶随手将它送进嘴里,满满的芝麻香,真是太让人满足。
面前的几个小碟子里呈的果食并不多,仿佛料到食它的主人会贪嘴似的,每样就只放两块,等到她将最后一颗送进嘴里慢慢细嚼,才发现此刻很是安静.
天风湖面如镜静,偶尔能听到明帝翻奏章或下笔沙沙的声响。
她此刻才惊觉这偌大的园子里竟没有一人侍候,连常喜都不在官家身边侯立,这些人是怎么当的差,幸好官家未曾发觉,不然得是一出惊天动地的场面。
她转而又欣赏其湖面风光,几上的莲花香炉燃燃烧着香,熏得她有了一丝睡意。
可在官家面前她岂敢睡过去,撑着一只手时刻保持着冷静,可终究撑不住睡意,渐渐神游大荒。
等她醒来,亭子里已不见官家身影,她抬眼望去,一道残阳铺于水面,一半江红一半明绿,而他正悠哉的立于湖边眺望。元蟾暗怪自己糊涂,怎么能睡过去,还睡到这般时辰。
元蟾此刻已整理好睡皱的裙子,抬头,明帝正向她招手。
她步履匆匆,正要屈膝纳福,明帝却已开口,“从前有日你不是闹着要去金明池上摘莲子,可薄太傅执意不肯,你就想偷偷跑出去,结果还没出门就被捉了回来,被禁闭两天,你也哭了两天。”
元蟾眨了眨眼,开始回忆这一段,好像是有这么一出,官家不提她恐怕都要记不起这事了,她撇撇嘴,“哪有哭了两天,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和阿姐就可以出去玩耍,我就不可。”
明帝听了,嘴角勾起笑容,“我们是得了薄太傅的话,前去大相国寺寻书的,你呢,是去作甚。”
“谁知道你们是去寻书还是游玩,又或者得了书难免不会四处玩耍,说来说去你们就是偏心。”
元蟾回想起那段禁闭的日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想想也觉得理亏,他们来回不过就半炷香时辰,身边还跟着个内人,确实没有时间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