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常喜已准备就绪,明帝先登小舟,元蟾瞧瞧四下,突然想起司琴侯在殿外。

而常喜此刻正笑眯眯弯着腰对她说:“官家和小娘子泛舟,臣带人沿路过去,正好敦促尚食局的菜色,小娘子还未去过宝津楼吧,那里位于水中央,瞧月色是极好的...”

明帝掩袖咳了声,常喜似心领会神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执着拂尘哈腰,“臣逾矩了,臣即刻去领罚。”

未等回应,恭敬的往后退了十来步,一路出了园子,这才松了口气,一小黄门见他神色疑官家是否有旨意便上前问询。

常喜拂尘一甩,“去去去,哪里来这么多的话。”

那小黄门哪里知晓,常喜心内却是窥得了了不得的大事,这薄家小娘子前途不可限量啊,这是要遇荣上青天啊!

以为不过尔尔,官家动了点心思罢了,可今日一瞧,官家居然怕薄家小娘子睡过去不小心磕着,用自己的手臂垫了整整一个时辰,想想就为官家的胳臂心疼,这么久手臂得要多酸,还要假装没事儿。

也不怪常喜偷窥,而是他侍立的位子好巧不巧正好能看见亭子里的举动,虽然远了些但还是能觉察出官家的温柔,怕是这小娘子还一知半解不知圣意/心思全无。

而园子里那伸向半空中的手略有凝滞,明帝挑眉,“还不上来。”

那藏在袖子里的小手微微握住衣袖,面上故作轻松,伸出纤纤小手放在明帝手掌之中,不过一瞬间就被明帝轻轻带上小舟。

这小舟不大,刚好能容纳两人,船头上挑着一只灯笼,明帝像模像样的开始撑杆儿。

湖内有假山有嬉戏的鱼群儿,遍植莲藕,元蟾顺手折了杨柳蘸水嬉戏,玩了一会儿才开始摘莲蓬。

这荷叶长势凶猛,足有半人多高,她拨开荷叶,用备好的莲钩将莲蓬勾住摘下,她顺势将摘下的莲子扔入嘴中,却越嚼越苦涩,忙吐了出来,“真是苦死我了。”

明帝见状,莞尔,“呆子,莲子没有去芯,当然苦。”

他扔下撑杆儿,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酒壶,甄满将酒盏递给她,“用这去去苦味。”

元蟾满口苦味,顾不得许多忙接过酒盏,一口气饮尽,甜甜的,香香的,这是蔷薇露。

再看明帝,他已经在摘莲子,见他用刚握住她的那双手按住莲蓬蓬面轻松摘下。

她的脸不自觉红了半边,她走神之际,那篓子里已装了半篓。元蟾也不闲着继续用莲钩钩莲子,俩人忙活了半天,篓子里已装的满满当当。

天色已暗,湖面上所瞧之处皆是黑黢黢,明帝也不介意往湖水里洗了把手。

俩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倒让元蟾一时尴尬,微微出了下神,却发现明帝眼神直直瞧着她,她立觉不自在,明帝叹了口气说道:“为了这篓莲子,我的手和袖子湿漉漉的,你便这样待之。”

元蟾这才顿悟,忙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不等明帝示意,已经上前抬起的他的手细细擦拭。

这个角度,能看到玲珑曲线的脖颈,素绢衣纱下眉目越发显得清水出芙蓉,那双修剪齐整的指甲,圆润可爱。

她的手劲儿很轻,挠痒痒儿似的,明帝并未抽回,反手握住了她。

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因小舟过处,掀起一层层的涟漪,一个呆若木鸡一个牢牢握住,元蟾急道:“官家,你弄疼我了。”

明帝暗暗减轻了力道却并不松手,这厮最忌讳旁人接触,难不成是她擅自触碰了,可以往也没这样啊,她无心再去揣想,只好说:“官家,天已黑,该回去了。”

明帝却道:“不急。”

元蟾显然已顾不得明帝说了什么,因为此刻官家看她的眼神炽热而又陌生。

她在沧州废弃的屋子里看过他如何与韩宪司论政事,条分缕析层层深入,也看过他与圣人鹣鲽情深,相敬如宾,也见过她被卢瑛娘劫持时那隐藏之下的杀气。

可今时今日这样的眼神她独独猜不透看不明。那眼神里仿若结了一层浮冰,令人不可窥视,可再往深一看,那里面包着一团火焰,两者交错而生,似极力掩藏这团火焰。

“元蟾。”

“啊,在,”元蟾回过神来。

“你盯着朕瞧作甚。”

元蟾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直视圣颜,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忙将视线转移,“我一时不察,官家恕罪。”

明帝不知该笑还是该怒,觉得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握住她手掌的手也在此刻抽出,“直视圣颜,合该叫人挖了眼睛。”

“啊,”元蟾听得心惊,却不不敢探究他的神色。

明帝话说了一半,扫了她一眼,那模样又是可怜又是不安,不忍再逗弄又想不能就这样简单放过她,“念你无心之过,便小惩大诫,罚你回去后在一个时辰内将这篓莲子去芯。”

“啊,这般多,才一个时辰,官家也太为难人了。”

“呃,还有异议?”

“没,没,怎会有异议,”元蟾讪笑两声。

小舟缓缓前行,驶出了莲花区,元蟾起身眺望,望不到边的湖面星星点点。

明帝没有留意元蟾此刻起身站起,撑杆儿一转便要绕过假山,后面传来桃子般的香味,然后听见一声涟漪动荡的响声,回头一看,船尾已不见她的踪影,只留那一壶喝了一半的蔷薇酒。

元蟾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女史奉了皇帝的令儿寸步不离的看顾着,一见到她醒来顿时松了口气,将帐子拢到如意云纹帐钩上,慈眉善目的对她说道:“小娘子,可算是醒了。”

元蟾揉揉额头,浑身乏力酸痛,“我这是在哪儿,司琴司画呢,怎劳烦姑姑。”

女史笑了笑,挂好帐子,一壁扶元蟾起身一壁说道:“婢子同司琴司画一样的人儿,怎会是劳烦。”

元蟾听女史这般说,也不辩驳,知她最是个待人公正,遇事该狠便狠,该柔便柔,没有偏私,底下的人没有不服的,就连中贵人听到她的名字,也是竖起大拇指的。

女史见她神色倦倦,语气便存了几分轻柔,“小娘子落了水,昏了两日,刚醒来,怕是还没缓过来,如今这是在瑶华宫里,司琴在外头看着药呢,小娘子寒气入体,好好调养便是。”

瑶华宫,元蟾蹙眉,她记得和官家泛舟采莲子,然后,然后不知怎的脚下一崴就落了水。

那水灌进鼻子嘴里,想喊救命喊不出,愈挣扎愈往下沉,绝望无助时她仿佛看到有人在拼命游向她,慢慢,视线模糊,好像有人灌了一口气给她,然后拖着她。

“小厨房里一直备着粥,小娘子可要叫食,”女史贴心问道。

元蟾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帐顶的五彩云纹上,色彩斑斓夺目,竟凭添了几分祥和安宁。

女史见她沉思,便悄悄退了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司琴进了殿内,她一路心焦,隔了几步远便已扑向床沿,语无伦次的说着:“前儿远远瞧着官家一路抱着小娘子疾驰而来,才知小娘子落了水,叫太医的叫太医,烧水的烧水,小娘子昏昏沉沉的,整个瑶华宫都慌了,小娘子身体冷的什么似的,幸好一碗药灌了下去,总算是醒了,太医说醒了便没事,真是苍天保佑,阿弥陀佛,小娘子这两月接连受伤,看来要备些香油烛火钱去大相国寺祈福才好。”

然而元蟾的关注点全在前面的那句上,问道:“你说是官家一路抱着我来的。”

“是啊,”司琴点头,“那时整个宫里都慌乱了,官家和你全身都湿漉漉的,那脸色冷的整个大殿的人,气都不敢喘,官家只让人传太医,并嘱咐不要惊动任何人,连那湿透的常服也不曾换,中贵人上前劝导,还被官家责罚了,直到小娘子无碍了,官家也只肯在偏殿歇下。”

“司琴说句僭越的话,从官家带着娘子私访到前晚之事,官家心里对娘子定是有…”

“住嘴,”元蟾喝道:“官家照拂我皆是为了圣人,司琴,不可再妄议。”

元蟾这般,司琴只能忍声叹气,心里却想一个人怎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舍身相助,那一晚不止她看的真真,还有伺候在边上的中贵人,女史和两个小内人也是看的真真的。

官家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心焦,自责,痛苦,那眼神,分明就是看着心爱之人,若说没有这落水之事,官家对小娘子全是因为圣人她是信的,可经历了这一晚,她的想法全部被翻转。

司琴服侍元蟾喝完药又吃了碗小米粥,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瑶华宫内烛火朦胧,也不知睡了多久,元蟾对着上方投下来的影子,伸手揉眼,她刚醒,看的不贴切,以为是司琴,便说:“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

官家,元蟾埋在被衾的身子虚幻了一下,这才探出半个身子,被衾瞬间滑落,露出半截白腻肩头。

明帝眼眸垂落,若隐若现的诃子印着菱形纹,里面填着柿蒂小花色。明帝知春光大泄,却不肯把视线挪开,随手捞起边上的纱衣盖上去。

元蟾后知后觉,才想起之前因为睡出一层薄汗,隐隐约约将纱衣脱去,她的小脸埋在下面,呼吸浅浅,全然红晕了半张脸。

明帝一时多看了两眼,这才柔声说道:“之前听女史说你只用了一盏小米粥,恐你醒来肚饿,一直备着吃食,现下可要用上一点。”

明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带了点鼻音,仿佛像羽毛轻轻刮过她的手心上,她睫毛轻颤两下,蕴了水似的眼眸对上明帝,“是官家救得我。”

明帝盯着她,“恩。”

她不忍去看,复低头,只呢喃着,“为何。”

一缕青丝扫在她的纤细锁骨上,明帝别开眼,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元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睁着湿漉漉的眼神急道:“可千万别落下风寒,为我不值得,我去请太医去。”

一壁说一壁掀被衾要下榻寻太医,明帝自然的伸出一只手揽上她的腰,另只手早已按在她肩头,只用了两分力,便轻松将她安抚,说了一句,“值得。”

殿内燃着灯,并不昏暗,一双素手,一张素脸,同那灯影里的影子慢慢重合在一起,深深浅浅的落在了他的眼里,他不想探究她听到这两字会做如何感想,从来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他想了想,还是慢慢起身,走到桁旁,将搭在横杆上的大袖衫取下,“不过就是沾了点水,我无碍,不用阖宫皆知。”

皇帝出诊是要存脉案,这样一来不仅惊动了圣人,就连宫里上下都尽知官家因何落水。

元蟾一边听一边摇头,“可是,你,”

明帝将大袖衫轻轻披在她的肩上,说道:“你不用多想,昨晚的事除了这里的人没人会晓得,你好好在这里养着,等好了自会送你回去。”。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明帝一句我知道让元蟾无从说起。她躺得太久,说了许多话,身子又虚,根本就站不起来,一着急使力反而扑向前方,眼看着要滚向地面在这一刹间,明帝接住了她。

元蟾被明帝搂在怀里,天知道她是如何稳住心神的,她明明要在下一刻离开他的怀抱,可是却感觉自己动弹不得,身体里竟流淌着一丝丝的暖意,让她不舍离开,“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放心。”

“好。”

外头司琴正煎着药,就连衣裳上也染了几分药香味,她抬头看向天际,一大片乌云笼罩着,蜿蜒出一种水墨色来,她放下蒲扇,随口一句,“看来要下雨了。”

廊屋下几个女史翩跹而来,司琴起来问了好,才向领头的女史说道:“女史姐姐,你们怎抬了张食案来。”

女史见她是元蟾娘子的女使,也不隐瞒,笑着说道:“官家要在殿内用膳,”附耳又说了声,“蟾娘子醒了,用膳恐多不便。”

说完见她一脸怔怔的立在那里,那药吊子正咕噜咕噜沸腾着,说笑道:“这药可千万别煎久了,待小娘子用了膳,恐要进药了。”

司琴这才回过神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