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落,这风像轻薄的纱,飘飘洒洒拢向周身,地上积着还未来得及打扫的落叶,踩在上面咯吱作响,那植在庭院里的芙蓉树像洒上了一层碎金,一抬头便看见站在檐下低头沉思的卢知州,卢瑛娘讶然,也不知多少年她父亲没来她的院子了,她上前请了个安,规规矩矩的立在一侧。
卢知州来自然是有话要说,他这个小女儿打小就有主意,比他前头两个儿子要争气,若是个哥儿在他身边必是左膀右臂,可惜是个姐儿,他暗自叹一口气,瞧她低眉顺眼,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便缓和了神色,“听内知说今儿是和那李员外一道回来的,女孩儿,以后还是少往外走些。”
卢瑛娘心里明白,李六郎只是个员外,她父亲自是看不起他,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绝非是池中物,李六郎比她见过的那些郎君强上百倍,面上却恭敬,“女儿,省得。”
卢知州回头看了眼,似是不相信她的话,只道:“如今这时节,来了个贩黍员外,不得不防,你也知道我在风口浪尖上,稍有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你打小便比那两个哥哥懂事,有些话我也只对你说。”
卢瑛娘今日戴着水晶冠子,冠上插满了花卉,着了件泥金印花罗上衣,黄罗销金裙,她正盯着袖口缘上,那里彩绘了花边及金粉印花,倒在夏日的凉风中回旋出一派黛色旖旎。
“朝廷派了韩宪司,这几日我同他周旋,实是个油水不进的人,”他顿了顿,抬头看见那水晶冠上插着簪子,簪头是一颗珍珠,左边饰一蓝宝石雕琢的宝瓶,瓶口插几枝细细的红珊瑚枝衬托着一个安字,斟酌说着,“韩宪司年纪轻轻从信丰县主簿到舍人后受到知枢密使赏识为幕僚任通判,仅两年调任毗陵郡守,如今得到陛下钦点任直秘阁、提点刑狱使,前途不可限量,我听说他的原配病故,多年未娶。(参考宋慈)”
卢瑛娘窒了一下,又听他说道:“我已命人下了帖子,请韩宪司后日过府一聚,你好好打扮一下,这销金裙和簪子我看日后别穿戴了,素雅一些才好。”
卢瑛娘站在那里,这卢知州什么时候离开也未知,未等女使绿翘回过神来,她已将多宝格上的美人觚狠狠的摔了下去,那美人觚摔的粉碎,“父亲这是要让我学那曹家九娘子吗,可惜他要做曹主事,我却不是那畏缩的九娘子。”
女使绿翘登时吓了一跳,招来边上的丫鬟收拾,说道:“小娘子作甚,好端端的拿它出气,平白让人传到那屋里去,便宜了那起子小人。”
绿翘口中的那起子小人指的是偏房柳氏,占着卢知州的宠爱不将主母放在眼里,颐指气使多年,卢瑛娘自然和她不对付。
见她缓和了神色,绿翘上前说道:“说不得是如夫人的枕边风,若着了她的道岂不让她痛快,婢子瞧着左不过就是露个面,这以后的事儿谁又能说的准。”
这话在卢瑛娘听来还算受用,这气也消了大半,心里有了盘算,将绿翘招来附耳说着。
***
安济房离卢宅并不远,只隔着一条街并几座瓦子,脚程快些,两盏茶得功夫就能到。因时辰尚早,瓦子里并不热闹,零星一些傀儡,杂剧在表演。
安济房原是用来医药救治,奈何居养院现如今挤满人,便将一些病人和灾民安置到此处。
见明帝停下脚步,元蟾站定,举目便是门牖,上写着安济房三字。这时里面出来一人,穿着白布袍,戴顶笠子,正是贴了面皮的戚美人,他后面跟着俩人,各自挑着担子,这时也不让他们跟着,从袖子里掏出碎银给了身后这两个挑担小厮,那两个小厮得了银钱欢喜的道了谢便挑着担子离去。
他走到二人眼前,目光从明帝身上跳过,落在元蟾身上,看了半天,笑嘻嘻道:“小元蟾在那烧饼里定是吃不好睡不好,脸这般憔悴,依我那时说随我住在橘皮巷里多好。”
明帝抬起眼,眼风扫向戚美人。
元蟾并没注意,她听声音便知道他是戚美人,只是好奇他话中的话,便问道:“什么烧饼。”
戚美人一笑,“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这卢宅现下不就是裹了面皮得烧饼,在火上烤着吗,啧啧,贼香。”
“你是有多少张面皮,我瞧着今日的面皮比前日的要周正些。”元蟾不和他理论,倒是认真打量起他的脸来。
这边说的热闹,明帝袍角一旋,进了一处灰瓦灰墙的篱笆院内,倒是个隐蔽的地方。
“看你这张嘴皮子,想来事情办得很是妥帖。”明帝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戚美人说道:“昨儿这黍一交接,我便一路跟着到了曹家仓廪,不费吹灰之力,可惜,这仓廪也没多少屯粮,这被我搬了空,赔了夫人又折兵,看来曹主事要上梁揭瓦喽。”
想到昨日的曹主事,明帝露出鄙夷的神色,“本也没指望他。”
被明帝这么一说,戚美人点头,露出一丝狠意,“昨日又去了两家,一家是城中巨贾,一家便是那曹通判,啧啧,巨贾便算了,这吴通判家仓廪的粮食连我看了都眼酸,一个通判竟然有如此多,饶是几天也搬不空,够这些灾民一年半载。”
明帝沉眸,道:“为官却恶,是我之过,”又道,“赈济灾民一事,你同韩宪司斟酌处理,不必请示。”
元蟾怔了下,原来明帝贩黍是假,救济灾民是真,一下子连带着对戚美人也刮目相看,而明帝的脸上没变化,可她觉得他的内心定是波涛汹涌,犹如这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令人忧虑,他已是展雄才竭心建功的贤明君主,他是展翅雄鹰,千里哉风,而她自己只是松间路下的一撮泥土,倒显出了一丝自卑感来。
俩人谈完事,戚美人也不多留。元蟾抬眼望过去,天色如水洗般清澈,只是没想到此刻明帝正拿眼儿瞧她,她干巴巴的立着,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外人都道明帝相貌俊朗,是个慈祥和蔼的主儿,均是赞美之词,可她却明白,一个被先帝忽视的郡王到如今的问鼎九天,其中的隐忍,深机是旁人所不及的,他的心机是不显山露水,难以窥测,他不说话的时候,抿着唇,清华而又内敛,周身到这清冷疏离的气质,也许就是这样,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愈是要探究,她自己便是这样一头栽进去,越陷越深。
明帝咳嗽一声,目光闪烁,“有人来了。”轻轻四个字如柳条轻柔拂在她耳边,抬眸,果然一只衣角入了她的眼。
这人上前恭敬地行了礼,明帝点了点头,背着手踱步到篱笆墙,这院子里杂草丛生,荒废很久,外面人多眼杂这里自不会引人注目。
男子再次上前行揖拜礼,“臣提点刑狱公事韩琛拜见陛下。”
官家抬手叫免,“出门在外,一切小心,韩宪司同他人叫我员外便是。”
韩琛听了明帝的话,几乎没有考虑就回话道:“您是主子,我是臣子,臣还是唤您为主君才使得。”
趁着俩人说话之际,元蟾才打量起这韩宪司,早在汴都便听闻韩琛刚正不阿,就连监察御史也找不出他的一处错误,可见他忠诚担当,风清气正。他三十五上下,蓄着胡子,黑脸,中等身材,穿着短褐,却做一副贫民打扮。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册子双手捧上,“这是我近日来收集的关于卢知州,吴通判等人的罪状,还请主君过目。”
明帝接过这小册子,一面看一面眉头紧皱,随后阖上它才道:“这些时日委屈韩宪司了。”
元蟾听的糊涂,想要探究这小册子里写的是什么,奈何明帝已把它收拢到怀中,只能瞥向韩琛,他不敢松懈,忽听明帝这般说词,诚惶诚恐,连忙应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何来委屈。若不是主君英明,识破此人诡计,嘱臣乔装混迹于灾民中,怎能查到这些罪证。”
“这沧州官吏蛇鼠一窝,不仅克扣税赋,还侵吞朝廷的赈灾粮钱,借赈自润,致使百姓怨声载道,不仅如此,这卢知州广积粮,造兵器,保藏凶慝,恐将起逆心,此豺狼,必诛之。”
造兵器,这是谋逆的大罪,按大周律令,是要诛连九族的。元蟾不觉惊出冷汗来,这卢知州居然起了这样十恶不赦的心思,她定了定神瞥向明帝,见他确实一贯的宠辱不惊,沉稳端方,好像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明帝垂眼,那绿篱笆茂盛缠绕一路向上,却并没有延伸到墙外,“绿篱葱翠赏心悦目,但无人收拾,这绿篱为何出不来墙外。”
韩琛不意明帝突然说到绿篱上头,暗思衬该如何回话,却听明帝说道:“用绿篱缠绕这墙面,注意绿篱的缠绕度量和方向,把它们控制在庭院里头,想来前主人费了些心思,可惜这前主人不知何处去了。”
明帝的话里含了一丝可惜的味道来,韩琛不明所以只能应声回道。
他驻足欣赏起了这篱笆墙,半晌,方听他淡淡说道:“如此祸心,天地之所不容。”
韩琛道了声是,“臣若非乔装成灾民,竟不知沧州在他们治理下,民怨沸腾,今次水灾,哀鸿遍野,借集治水之资中饱私囊,将沙子同栗扔进锅里煮成粥给灾民,致百姓群起愤之,皆上控,闻得朝廷派了监察使来,他们便抓之杀之已慑他人,还秘密关押了一批人以此挟制。”
元蟾听了,恨不得要将这些贪官污吏抓起来打一顿,然后让他们谢罪沧州百姓,她实在忍不住问道:“如此十恶不赦之人,主君要如何处置他们。”
明帝抬头望了望天,“看情形,要变天了。”
这顶头艳阳高照,哪里像要变天,明帝说话向来闷葫芦似得,元蟾要反复琢磨才能品出一些意思来。
元蟾掖手站着,韩琛继续说道:“臣让副使领扮作臣,卢知州不疑有他,昨日遣人送了帖子请副使领明日申时过卢宅一聚,应邀之人还有吴通判等人。”
“你应了吗。”明帝问道。
这卢知州突然拜帖子邀聚,其中定有猫腻,韩琛点头应是。
明帝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