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未至,徐风阵阵,两边街道一片青苍,蜿蜒于白石大道上,道路两旁俱是各色花卉,红绿相间。忽听不远处奔腾踏地之声,便见萧琰飞驰策马,身后跟着几匹骏马,前首那马通体纯紫,远远望去宛如一上好绸缎,显得人物风景壮阔清丽,不多时便停在一府邸门前随即翻身落马,映着日光,又高又大,一身戎装佩剑,显得倜傥神骏。一边解下一领猩红披红随意递于后方下马的小厮,一边说道:“近日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身边小厮皆是屏息气敛神色恭肃,可见平日治下严谨。
“二弟风尘仆仆,满面尘霜,身边也该是有个体己的人,”女子长眉一扬,斜长的柳叶眉渐细渐淡隐进鬓角,平添几分英气,此刻说话的人正是萧琰一母同胞的长姐萧琦岚。
两人此时并行而立,风姿绰约,萧琦岚着了一件月白色交领上襦,系了一条烟红色纱裙,袖口上绣着密密麻麻的大提花图案,腰间悬挂有着流云百福云纹和蝙蝠样式的玉佩,更是光华如昼,肤光胜雪,只是眉目间确隐隐端着几分戾气,往身旁男子脸上转了几转,低低笑道:“倒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父亲此时扫了西北的乱军,不仅平了内患,更是解决了悬在陛下心中的一把刀,虽对外称是流寇可朝野上下确是心知肚明的,如今父亲已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战功显赫再往上陛下难免不多虑,倒不如指一门婚事来的稳妥更显荣恩,”萧琰把玩着手上的韘,玉质通透清润,翠色温碧,面上露着淡淡笑意,凉意却渐入骨髓。
萧琦岚此刻并不看向他,一丝笑意拂过眉梢,荫掩着底下飘忽莫测的神色,只是一瞬便消失无踪,暗暗道:“陛下有意将前太傅薄荣棠的次女薄氏指给你,”随后将发髻上的垂丝海棠扶正,“我倒瞧着沛国公的嫡女阮六娘极好,性子温和,不争不怒,把国公府上下打理的妥妥当当,与你倒是般配。”
萧琦岚口中的沛国公是开国元老,是汴都四大家族之首,钟鸣鼎食之家,沛国公虽已不涉朝政,但前朝中不乏有以沛国公为一派的官员,门生,师承关系,尊为沛老,对其极为敬重。长子阮明禄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次子阮明徽虽未有官职,但解试在即,若得了功名那也是前程锦绣。萧琦岚此番话不言明了,这薄家虽是书香门第,确是人丁单薄只余薄后和薄元蟾一脉,独木难成林,自是不能与百年经营的沛国公府相比拟。
“长姐倒是好一番为我打算,只是如今内忧外患,对这些儿女心事未曾放在心上,到底辜负了长姐的一番心意。”
庭中墨竹苍劲笔直,郁郁葱葱,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穿透在一片竹林中来回荡漾一字一句落在了萧琦岚心上,显得分外清泠,她的眼睛含着笑,面上却已冰冷莫测,“也罢,二弟有自己的打算,长姐倒是逾矩了”神色淡然的看着萧琰,“不过与沛国公结成姻亲对我们是百无害而予一利的。”
空中没有一丝云,一轮烈日似热浪扑来,此刻却止住了风,现下已过了午时,萧琰显出了不耐烦的样子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萧琦岚,他知道她心里在谋划什么,并不点破,“长姐,贪心不足蛇吞象,”他直视着萧琦岚,想把她脸上的表情一一看去,须臾片刻叹了口气看着她长袖一拂步履翩跹。
萧琰眸光低沉,人心相对,难以预防。
不过四五日的光景,骠骑大将军萧义昭便已抵达汴都,明帝为着萧义昭灭流寇有功接连两日在升平楼为他设宴,萧义昭虽是个武人却也晓得功高盖主的道理,自是不敢居功连连叩谢称陛下庇佑才得以战事获胜,明帝似乎很满意并对其余一起拼杀有功的将士逐一厚赏,满殿内都是陛下英明的喝唱。
又过一日明帝在垂拱殿单独召见了他,期间不过是君臣之间一来一往的客套话及诸如朝中琐事。
明帝将手中茶盏一放:“今次西北一役,子玢(萧琰表字)亲做先锋,攻陷三川口(今陕西延安西北),重新夺取延州,屠杀了宁梁两王剩余余孽,有良将之才,当立一大功。”
萧义昭听到明帝如此评价萧琰,倍感欣慰,他有四子,但只有他像极了年轻时的他,假以时日好好历练堪当大将,那时他也可以安心辞官养老,便道:“臣先祖皆是当兵出身,除了战场杀敌,没有什么可以报效国家。吾子能得陛下青睐,是吾子的福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赞哉。”
明帝颇有几分感慨,萧义昭是两朝元老,他的忠心确实可鉴:“卿世代赤胆忠心,有威武名声,如今战事一平,可安享矣。此次子玢功不可没,常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没记错的话子玢如今还未婚配罢,朕听闻薄家女郎薄氏女,钟灵毓秀,霞明玉映,若二人结缘,也是美事一桩。”
萧义昭这两日也听到一些关于陛下将薄家女郎赐婚给萧琰的传闻,所以听到这事也未一惊,脸上依旧紧绷,不是他面无表情,而是多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即使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他拱手道:“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赏,但内子早已和沛国公府互换庚帖,定了国公府阮六娘,前些日内子备酒礼诣女家,子玢以金钗赠之。”
周朝伐柯人(媒人)说亲之后,有一个相看的程序,男以酒四杯,女则添备双杯,此礼取‘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则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两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既已插钗,则伐柯人通好,议定礼,往女家报定,此事便成了。而萧义昭这话在明显不过,俩人互相看对眼了,若天家赐婚岂不棒打鸳鸯。
殿内一对掐丝景泰蓝宫灯拢着明黄颜色,似明月一般打在殿内铺就的白玉上,晃着黑黑的影子。
宫灯透过窗棂,明帝沉吟片刻,看着窗外的树枝肆意伸展枝桠,绿玉葱葱,绿树阴垂在青砖碧瓦下,阵阵风起,穿过殿内,蔌蔌清香拂面,带来凉意,却道:“可惜,可惜。”
今日天气难得凉爽,萧义昭后背却浸了一身汗。
天家难测啊,萧义昭感叹道,细细品味明帝口中可惜二字是何意义,他斟酌道:“陛下赐婚,乃是天大的荣恩,只是内助与京中女眷偶有往来,素闻沛国公府家风清明,甚得内助之心,两家便替换了庚帖,臣府上既和沛国公府议亲,便不敢欺瞒陛下,臣回去即刻与沛国公府商议解除婚约。”
明帝一直带着笑意,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衬得整张面庞微微泛着白色莹光一般,他好看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折子上,竟是说不出的高贵清华,道不尽的风姿奇秀。他知萧义昭的用心,他故意将薄元蟾指给萧琰的婚事露出风来,借的就是让萧家主动提出拒婚,那么他的用意便已达到,如今听得萧义昭说道阮氏女正是淑女之贤慧时,明帝手指正扣在奏折上,修长有力,白腻且骨节分明,声音不轻却足以让萧义昭戛然而止。
他忙跪地,掌心已湿了一片。
皇帝透着笑意,只道疲倦无需紧张。
这萧义昭只会带兵打仗,笨嘴拙舌惯不会说话。
论理,天家赐婚那是极风光体面的一件事,在府中得知此消息时他也说不上好坏,像薄家这样的门第同萧家结亲那是高配了的,自己的夫人闻得是止不住的哭喊极不情愿,他在外得了个黑面无肠冷将军的称号,却不想是个惧内的,自家夫人犹喜爱阮氏女,只肯认阮氏女为萧家新妇,幸内子出了这么个主意,圣旨未下此事便还有转圜,同萧琰和沛国公府商量促成这事,不过如今,萧义昭瞧不出皇帝是喜是怒,但在说下去就是不识时务,索性打住话越发低着身子匍匐在地,额头抵着青砖,砖上还有烧就的牡丹纹花卉,隐隐一道酸痛。
明帝把玩着两府呈上来的折子,看着跪在地上的萧义昭,透着笑意,眸光深邃却看不见底,萧义昭这个老迂腐,不过区区一个阮氏女怎能在政殿上当面堂而皇之的议论也不怕他人笑话,况薄氏女岂是她们这些人可比肩的,连提壶都不配,面上却是平静,只摆摆手让萧义昭起身回话。
明帝摩挲着手边莹润如玉的茶盏道,“既然已同沛国公府相看赠了金钗,那岂能再与薄家结亲。”
一句话便定了此事。
萧义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那么他内子再也不用日日忧心。
三日后皇帝颁下昭告念骠骑大将军萧义昭之子萧琰年以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于配。今闻沛国公之女阮六娘蕙质兰心,秀外慧中,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萧琰为妻,择良辰完婚。并赏赐给他一套在汴都敦教坊的宅第。
却说将薄元蟾指给萧家的婚事是陆昭仪向薄后提议的,现下却传出萧家与沛国公府结为姻亲,事中曲直陆昭仪便含了愧疚之心,是以这日陆昭仪便邀了薄元蟾、傅美人及宋美人赏花散心,微风轻抚,天气还未渐热,园中紫薇,木槿,月季,玉簪已是花叶繁忙,花团锦簇,一簇簇的花骨朵儿密密麻麻挨在一起,远远看去更是小巧玲珑,姿态万千。
淳安公主早已是翘首企盼自是摊开胖嘟嘟的小手咿咿呀呀在乳母身上来回蹭,乳母得了陆昭仪的首肯这才如愿抱着小公主在四周草坪上玩耍,身后跟着两个机伶的侍儿,才一会儿这小公主便捧着一束紫薇花蹦蹦跳跳,惹得在场众人皆是笑意妍妍。
小公主梳着两个小髻,着了粉嫩嫩的宫裳,更显娇憨可掬,招人喜爱,“令娥真乖,姐姐①很喜欢,”一边伸手接过手里的紫薇花一边慈爱的抚平皱起的衣角,小公主听了话,咯吱咯吱的笑了起来,粉嘟嘟的小脸上露出一对小梨涡。
“主主(称公主)真是粉雕玉琢聪明可人,娘子② 当真是好福气的,倒叫妾没来由的心生羡慕,”宋美人这番话倒并不是一时感慨,当朝皇帝李毓祯同喜奢华无度广纳宫妃的先帝不同反而每日事必躬亲,俭朴勤敏,每每批阅到深夜,每月往返后宫也是屈指可数,且多半也是薄后的凤来殿,宫中妃嫔更创周朝历史新低,除了中宫,已故的郭婕妤统共也就这五位,以往朝中大臣更是纷纷谏言广纳宫嫔雨露均沾,明帝以天子之尊崇节俭,朝政更是百废待兴,不宜大兴广纳妃嫔为由挡住了众朝臣之口,至此众臣心中明了咱们这位皇帝行事虽古怪但确是实打实的勤政爱民,如今都已在朝臣面前如此表率再进言便是自讨苦吃,也就不了了之。
陆昭仪见一个表情凝重一个脸色幽怨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话,本是趁天色渐好诸事顺心才发帖子赏花品茶,不想只一两句话便郁郁不欢,心下也索然无味,却瞧见花树丛中青翠娇艳的树隙之间,露着皓白如雪的肌肤,一袭浅色罗裙镶银丝边际,外披青色纱衣,肩上与袖口绣着密密麻麻的木槿,一举一动纱衣无不波光潋滟,显出了身段窈窕,气若幽兰。
“真是人比花娇,这满园景色都抵不过你的好容颜。”陆昭仪原本见她们二人这等神色心内愁苦却不想薄元蟾倒是只一心在这赏花上面并未注意,这才笑着打趣。
“是了是了,前几日妾的娘来宫中夜宴曾提到家中小弟已到了适婚年龄,正愁不知哪位闺阁适龄小娘子合适,这不眼前就有位妙人儿吗。”但凡入了宫中女子只要未到下放年龄便是终身也不能得见家人何况是宫妃,但周朝世祖皇帝建国已有一百年民风逐渐开化,尤其是中宫孝淳懿皇后体恤宫中女子思念家人便在后宫立了道旨意,凡是宫中已满八年以上的宫娥可在中秋那天与家人团聚,位分高的宫嫔更是可以在宫宴后接见自己的家母,无不让女子传颂以致现在还有宫娥对这世祖皇帝皇后感恩戴德。而宋美人只是小小四品位分低奈何宫中寂寞无人倾诉便求了薄后,这才有了今天这段话,转眼间已散了忧愁,手上的纨扇随着轻微动作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扇面是一柄花鸟画,画着一枝牡丹,红花配绿叶相当醒目。
“妾这小弟自幼饱读诗书,是个有善心的孩子。”
这厢宋美人说的天花乱坠,薄元蟾早已寻了个位子,一双如秋潭的眸子隐隐藏在细密的睫毛下眼中似有淡漠的疏离,嘴边含着一抹笑,眼角却未达笑意,只这一眼陆昭仪便端起茶盏轻轻呷上一口,腕上的湖绿镯子色泽通透光华,竟比茶盏内的信阳毛尖颜色还要鲜润、干净,不含杂质,想是上好的翡翠打造的又经多年贴身带着染上了灵性,笑道:“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③。原来古人的话最是在理,改明儿我的令娥长大了让你做媒,以你这张巧嘴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
“娘子莫要说笑了,妾只不过说起我家小弟一时高兴罢了,主主玉叶金枝岂是妾等可以置喙的,娘子可莫要再说笑了。”
说罢宋美人和沈美人相视一笑,嘴上露出了笑容。
薄元蟾在各人脸上转了一转也是一片笑盈盈,她知道方才陆昭仪是在帮她挡话,阮明瑜指给萧家二公子的事聪慧如陆昭仪或多或少也都知道一点,指不定她在这里面也给中宫出了主意,知道内情的人都闭口不谈阮家与萧家缔结姻亲生怕她日日惆怅,其实她甚是感激萧家更无从谈起心中不快了,陆昭仪哪里知她心之所想,其实薄元蟾和萧琰起初是她向中宫提起的,一个仙姿佚貌一个凤雏麟子以为是良配结果被萧家提前拒了婚让圣上有口难言这才有了赏花之名其实就是给薄元蟾散散心解解愤。
陆昭仪见薄元蟾脸色并无异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才放心。
一时之间亭子内赏花说笑,笑意晏然。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草丛旁瑟瑟几响断断续续传来哭声,原来这小公主趁乳母一时松懈向那玉桥跑去,那玉桥前栽着几棵柳树,四周点点绿叶,桥下是一带水池,罩着薄元蟾所在的亭子金碧辉煌,檐角是琉璃瓦,红色的檐上雕着精美繁杂的花纹。
女孩子贪玩想着爬上柳树逗弄乳母,一时失了手从树上摔了下来,幸好爬的不高,并未哪里磕碰只是从小娇身贵养哪里吃的了痛便放声大哭。明帝膝下孩子多半早夭只余这女娃自是珍爱倍加,如珠如玉,身边乳母侍儿浩浩荡荡一行人,如今听得小公主嚎啕大哭众人早已慌作一团,陆昭仪见得女儿涕泪横流早已六神无主,幸薄元蟾忙叫身边的侍儿传了太医查看了伤势,小公主哪里受过这种痛,自小便是娇养,尊贵,如今却擦破了皮,白嫩嫩的胳膊上多了几道刮伤的於痕,向来得体的陆昭仪也是当着众人的面落了几滴泪来,索性并无大碍由太医局开了祛瘀膏,傅宋俩美人宽慰了几句,陆昭仪便匆匆携了公主离去。
立时众人便没了赏花的兴致,便也散了。
薄元蟾回到寝殿已是太阳偏西,司画一边将她迎了进来一边说着圣人早之前打发了人过来让她闲时去一趟。
薄元蟾点点头算是回应,心内却想着应该是有关随扈的事情,便梳洗了一番径自去了凤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