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媪母是贾戍身边的,说来也巧,这霞梧的哥哥前个月成亲,薄后向来体恤宫人,便给霞梧放假几日。
霞梧家去自然帮衬家里,她在宫里给圣人当差,是凤来殿从三品的掌制,很是风光体面,沾她的缘故,他哥哥求娶了一门好亲事。
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务农,能娶了府检校家女儿,也算是扬眉吐气了,虽然是知府内部直属的低级事务官,从九品,官虽末流也是官,更加对霞梧看重。
这二夫人便是尤检校的妹妹,贾稹庶兄弟的夫人,这尤氏是个玲珑心的,知道是圣人身边的掌制,正惆怅去哪给自个儿子谋个差事,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她借着这亲事,隔三差五在霞梧面前晃悠,别有用心在霞梧面前提起贾府的事儿来,一来二往摸清了贾府。
霞梧在宫中多年,练就一身看人说话的本事,尤氏第一回来就知道她的算盘,不过她没接茬,尤氏见她是个油米不进的,只好悻悻而归。
她哥哥婚事办完,她就回宫了,薄后问起她归家如何,便捡了一些宫外趣闻说与薄后听,薄后听了只问了一句,这贾家又是府上哪里。
于是,霞梧便把贾家几口人,官至几品,事无巨细说与薄后。
最后霞梧同尤氏会面,把薄后交代的一一吩咐打听清楚,薄家虽后继无人,但没有外戚,圣人自然稳坐中宫。
就着这层关系,皇帝怎么也不会薄待这个圣人妹妹,心想若不是自己夫君是庶出的,这等好事怎会轮到大房头上。
尤氏一番衡量,打定主意,不敢耽误马上回府,同府里老太太大夫人商量,这门亲事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自然同意。
霞梧便问圣人还有什么事要嘱托尤氏。
薄后一个眼神,霞梧便栖身上前附耳倾听。
贾府只靠贾稹在礼部任郎中的俸禄,这点钱只够府里几十口人日常开销。
后宅里的小娘子们还要靠针线女工赚点补贴,自然买不起汴都寸土寸金的宅子,如今租住在西水门梅花坊郭,两进两出的小宅子。
元蟾和林橙下了羊车,看着这一片瓦房,不禁感慨都城里竟还有官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虽然是个芝麻官,但芝麻官也是个官吗。
今日虽说是贾府老太太的寿辰,不过也就是在院子里摆了两桌,来的都是同僚亲友。
元蟾一进门,这宅子便一览无余,这院子瞧着连两亩地都不到,平时拿来种些瓜果蔬菜。
今日两张大圆桌摆在这便有些狭窄了,几个女使穿梭其间,忙这忙那,作为客人竟没人上前引她们见主人家,可见平时治下疏散,毫无章法。
林橙见状,偷偷附耳,“这家主母看来是个温和的,用人这般没分寸,都不曾管教。”
林橙哪里知道,贾家只靠贾稹这点俸禄,自然捉襟见肘,平日只有老太太和贾稹身边的三个用人,其余都是自力更生。
今天恰巧寿辰怕忙不过来,就托了牙人在外头临时租了几个粗实的婆子照看一天。
自从贾家知道圣人的妹妹要来,风风火火就张罗起来,生怕怠慢了这位贵客,贾稹的女儿贾蓉便不满了,“一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哪里值得我们大张旗鼓相迎。”
“呦,蓉姐儿,可别肖说这样的混话来,小门小户怎么了,小门小户出了个皇后来,那也是金凤凰的门户,等成为戍哥儿的新妇,以后啊再也不用做什么针线活了。”
这话说到贾蓉痛处,为了做这些针线活一坐就坐上整日,手指头都长了茧子,关键还赚不到几分钱,连带她在同族姐妹里抬不起头。
听尤氏这么讲,她生了些期盼,望她哥哥早日娶了薄家女,带进来的嫁妆自然就是贾家的,那岂不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珠钗玉石。
原本,尤氏在贾府没什么说话的地位,自从牵上这门姻缘,她在这贾府就有了一席之地,说话便有了气势。
“你婶婶说得对,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大房本就和这尤氏不对付,但现下也不得不低头,谁叫她有个争气的母家,攀上了宫里头的娘娘。
“好了,蓉姐儿你也到了说亲的年龄,倘若这门亲事成了,不仅你咱家都跟着争光,”老太太又看向尤氏,从腕上取下镯子,是个拇指粗的金镯子,“玢娘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去歇一歇吧。”
尤氏早就看上这老太太的镯子,生怕这老太太反悔,忙接过收到袖子里去,行了礼欢欢喜喜下去了。
大房看不惯尤氏那副小人得志的脸,正要唤住尤氏,贾老太太制止了,“让她得意几天,等把薄家女郎引进门,咱们就分家,看她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哎呀,这主意好,还是老太太高明。”大房看着尤氏走远,一脸笑的鲜艳。
两人顶着太阳站了一小会儿,才有个仆妇将她们引到上房来,小小的一间房黑压压站满了人,元蟾只觉得头痛不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
匆匆扫视了一圈,为首的定是这贾府老太太,元蟾和林橙刚要行礼,贾老太太便扶住了她,“这便是薄府里的两位小娘子吧。”
“回老太太,这是我们家二娘子元蟾,这是橙娘子,”冯姑一一向贾老太太介绍。
贾老太太听闻薄氏女貌美,见她穿了件粉色印花褙子,下着月白襦裙,低下露出一双翘头履,头上戴了花冠,两侧簪了玉兰花。端的是瑰逸令姿,姿容娴静,确实风华绝代。
元蟾和林橙抱拳,双手合十,向贾老太太鞠躬行礼,边贺道,“恭祝老太太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冯姑顺道将贺礼献上,一旁的仆妇接过。
“好好好,”贾老太太将她们扶起,指了指一侧,笑着说,“那是我的几个孙女儿,同你们一样大。”
说着招来贾蓉几个,这几个女郎早就将元蟾两人上下打量过,尤其贾蓉早就眼馋她身上所穿所带。
那素绫质地轻薄,柔软,起码要十两银子才行,再看看自己身上还是旧年的衣裳,怎好见人。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要是她也能穿上这一身素绫,怎么也能和她比上几分美貌。
大太太让她们几人去帘子内说话聊天,这屁股还没坐热,贾蓉便瞧上了元蟾头上的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银簪。
她挪过来一些,指着元蟾头上簪着的簪子说,“蟾娘子的金银簪是在哪个铺子打造的,这蝴蝶栩栩如生,煞是好看,我也想在这个铺子打一对。”
“是在东西街王记处定制的。”这簪子还是前两天与冯衡相看,明帝匡冯衡的那张凭据换的,原来这厮骗归骗,做事倒是有头有尾。
贾蓉一听,东西街王记便知道自己做活得来的那些银钱,连他家一只绒花都买不上,便换了个话题。
元蟾二人同她们说不到一处去,略坐了一会儿,只能寻了个如厕的理由出去了。
林橙出了门,开始讲个不停,“表姐,你看这几个小娘子都要贴到你边上了,那双眼睛直溜溜的盯着我们的衣服首饰瞧。”
元蟾道,“贾家就一人在朝廷中任职,俸禄不多,家中难免拮据,她们见我们锦衣华服,自然好奇。”
元蟾的意思是她们家一大家子人就一个人赚钱,当然只能节衣缩食了。
有志男儿都想出人头地,定要选个能在仕途上有助力的,阿姐既然中意这门亲事,当然看上贾家是个好拿捏的,将来她也就不会受婆家轻待。
但元蟾自己有主意,与其做人家媳妇,端茶伺候,还不如学前朝公主们进道观,逍遥痛快。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琢磨,不敢同林橙说。
冯姑虽也瞧不上贾家做派,但也同薄后想法一样,日后赐个宅院给姑爷指派个差事,关上门来,俩夫妻自己过日子去。
就这样,几人一直被贾家女眷相留,一直到日薄西山才回薄府。
林氏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关心元蟾忙问贾家如何。
元蟾便说,“贾家很好。”
林氏见元蟾这样说,自是不信,但见她精神不济在外定是疲于周旋应付,便让她早些回去歇息。
便拉了林橙,问她今天如何,林橙想了想,一边说一边比划,“穷了点,这院子就只这么大。”
林氏见林橙只关注了这些点,只好问冯姑,冯姑才说,“这贾家虽然清贫了些,但看贾府老太太和大夫人是个和睦的。”
林氏一听,便放下心,“清贫些也没关系,咱宫里头有娘娘坐镇,头个只求家和万事兴就行。”
司琴去给元蟾请示的时候,司画正在给元蟾梳妆,昨日也确实劳累,既周旋于各房夫人小娘子们又要应付来宴席的宾客。
尤其那个大房夫人和二房尤氏,瞧着妯娌之间面和心不和,小娘子夹在她们中间看她们二人你来我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司画向来手巧,已经给小娘子用金钗固定,挽了个小盘髻,想罢,便已见她往发髻中间戴了一只梳篦。
一切弄好,司画见司琴眉目紧锁,知她有话说,便静悄悄退了出来去往厨上瞧瞧饭食。
见司画走远,司琴才说,“我弟弟来人说,得了小娘子的旨儿,不敢怠慢,立刻寻到了尧世庚的住处,就住在专门接待读书人的同文馆,每日盯着,不是在馆里同学子们饮酒作诗就是在馆阁(宋国有图书馆),但昨日却收了行囊不在这同文馆打尖了。”
这两天秋老虎厉害,冒出蚊子来,因此睡得并不安稳,正在假寐,忽听司琴这么说,来了兴趣,“哦,同文馆是专收文人学子的旅馆,这尧世庚不住这儿那是要打道回府,不参加科考了。”
同文馆明静且价廉,一直是来汴都赶考的读书人首选,所以馆里大多都是寒门学子,司琴又说,“我弟弟也是好奇,一路跟着他,来到了清河坊太平巷。”
“太平巷,那可是个繁华好地段,”元蟾对镜,果然脖颈处起了个大红包。
“是了,我弟一打听,才知晓这尧世庚租了这儿太平巷内的松竹斋里,小娘子也是知晓,咱们这儿尺地寸土,和金同价,太平巷更是千金难求,别说买就是租也要三五百贯哩。”
司琴说罢,目光炯炯言语中羡慕起这尧世庚来,毕竟世人,谁不想在汴都有套宅子,就连前世尧世庚日夜苦读,就是为了在汴都站稳脚跟,老来有宅。
需知在汴都最普通的郊区宅子也要一千三百贯,而汴都中心的大宅院,价格更是狂涨至数万、数十万贯。
重活一世,没有想到上天给了机缘,这辈子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宅子,还是皇城根下的。
如果是前世的尧世庚,还会攀上朱五吗,元蟾摇摇头笑自己现在还心存侥幸,怕是要牢牢抓住她榨干每一滴血才行。
不过,司琴说的对,这尧世庚怎么租得起这儿的宅子。
时下,汴都流行拜谒行卷之风,虽不及前朝那么普遍,但若能让大文豪、官员帮着美言宣扬几句,就能大大增加考中机会。
前朝有榜下捉婿,如今盛行慧眼识人,若有人提前赏识,便以礼待之,等高中便是回馈之时。
不过,元蟾不认为尧世庚有此等境遇。
司琴早就说的口干舌燥,元蟾递上茶盏,司琴一壁吃着茶一壁又继续说,“他吃穿用度并不精细,还喜欢结交一些有钱的读书人,鞍前马后的,因此我弟弟生了疑,趁他出门便搜了下他的行李。”
司琴摸摸自己的鼻子,后半句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她知道这样触犯法律,实在不地道,忙说,“我已经打骂了我弟弟,让他下次千万注意行为举止。”不想拖延,继续说,“果然我弟弟发现了异样。”
这司琴弟弟也是闯过几天江湖的,不讲究这些,查看了物品放回原位。
忽瞥到枕头底下漏出一角来,见是几封书信,本想放回原处,见到落款是名心具,明显是不想被人发现姓名,遂拆了来看,见上面都是一些诗文,什么别来芳迹杳难寻,千里相思契结深(出处文徵明《温兰图》)。
他没读过几年书,只得随便找了几句一个一个记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