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偷汉子,生个憨娃子,睡醒就要吃,全家都饿死。”

无缘无故对他人恶语相向,会让自已变得更幸福吗?如若不是,他们这么说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搞不懂人生来到底是善是恶,我也想不出满口屁话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只知道,他们在骂我娘,骂那个寒风中将我捡回家门的凄苦女人。

“喂,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拉不住他啊,这憨娃力气也太大了。”

“李槐,他也知道错了,快住手吧。”

“不行,快叫人,快去,快去叫李寡妇!”

我记不清挥出多少拳,也想不起多少人拉着我,只记得后来娘扇我一巴掌,我才又恢复理智。

人真的很复杂,这些孩子自从被我揍后,非但没有排挤我惧怕我,反倒与我关系更亲近些,再不说那难听的话。

三五人整日里跟在我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吵得我好不自在。

…… ……

“李槐哥,快起来别睡了。”

“是啊,农闲也不能天天睡觉啊。”

“太阳晒屁股喽,再不醒你娘可要来收拾你了哈哈哈哈。”

冬日里的北地寒冷彻骨,不知道听谁说过「心忧炭贱愿天寒」这种鬼话,真该让他来这儿瞧瞧,倘若这天再冷一分,冻死在街边的尸骨可不止多一具两具那么简单。

我睁开眼忍不住舔舔干裂的嘴唇,阳光明媚,但这点上天施舍似的怜悯既赶不走寒风,又带不来温暖,要之又有何用。

好饿啊。

说真的,冷我倒是不怕,可耐不住肚子里没东西,饿得我直打哆嗦。

明明睡着就不饿了,他们怎么不懂呢?

人在饿死前,浑身会越来越凉,紧接着是抓心挠肝的恶心,让人坐立难安神志不清。

随着意识逐渐消散,四肢乏力瘫倒,想呼救却说不出话,张开嘴只有无边苦意从舌根弥漫。

大槐树下那碗粟米粥,要用什么言语才能描述出它的味道呢?似雨落在旱地,枯木又发新芽,那是生机迸发的甘甜。

“喂,你们快往那边瞧,黑压压一片好多人啊。”

“好像又是哪家的军队,我们还是趁早跑远些吧。”

“李槐哥,快起来吧,再晚点怕是要被抓走当壮丁。”

这些所谓的义兵全是一群饿极的豺狼,甚至连山贼土匪都不如,三五成群拿着刀叉棍棒聚在一起。

今天东家来打秋风,明天西家来抓壮丁,打仗的本事没有,只会剥削穷苦百姓,日夜搜刮民脂民膏,害得乡亲们苦不堪言。

家中的存粮也眼看着也要见底,不知这次又是谁的部卒。

当真是扰人清梦,我长叹口气,挣扎着从田间起身。想上前去看看情况,让娘一人在家我可放不下心。

刚定下神来,前些年被我揍得最凶的王小六满面笑容,迈着大步从人潮处吆喝着跑来:“李槐哥,快来啊。这次来的人非但不抢我们东西,听说还在那发粮呢。”

不抢粮就算了,还指望着他们发粮?要我说王小六太笨,这种话也能信,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兵的又不是傻子。

不过,去看看也无妨。

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我打着哈欠,抻一抻胳膊便和他们几个一同前去,却见镇子里人群已经乌泱泱围成一片。

我们推搡着挤到前面,终于看清他们在做什么。空地上横放着一把黑亮铁戟,旁边穿着甲胄的男人朗声说着:

“我等为姜九歌帐下威远军,兴兵而起只为平定乱世,还天下太平安宁,还百姓朗朗乾坤,行军此处歇脚,顺路招揽部众。”

“此戟重逾百斤,若有能提起者,领粮一斗。若提起后愿入军中者,领粮一石安置家中亲人。凡入军中者,再毋须饿着肚子。”

毋须饿着肚子,好大的口气,在这树皮都要抢着吃的荒年,居然有胆子说出这话。在众人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中,有好事者率先走出问道:

“你是说拿起这戟,不跟你们走也给粮是吧,你不能诓俺们吧?”

“军中无戏言。”

“中,那俺先来试试,给乡亲们瞧瞧是真是假。”

这说话之人我也认识,街东头的阮铁匠,平时靠着打造铁器过活,日子还算好些,有一膀子力气。

他双腿叉开立于戟侧,马步扎牢弯下身子,两手卯足劲便握住铁戟向上提,随着一声大喝,铁戟离地而起又到胸前,接着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好!好好好!”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阮铁匠喘着粗气,脸色涨红却满面喜色。他倒真有些胆色,不怕人家戏耍翻脸,朝着那士卒笑呵呵伸出手道:

“咋样,乡亲们都见证着,按你的说法,是该给俺一斗粮吧,你可不能赖账。”

士卒痛快得很,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个袋子,递给阮铁匠笑道:“拿好,真不跟我们从军吗?做那匡扶社稷,利国利民的大事。”

阮铁匠接过粮袋,掂了掂重量便面色郑重,与士卒对视片刻后便转身看向众人道:

“诸乡亲都是知道的,俺打铁这些年,一拎便清楚这是足数的。大好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安邦定国,可俺老阮家中还有老弱妇孺,实在放心不下。”

“当今灾年粮食贵于黄金,信义重于泰山,俺老阮是信得过他们的。若诸乡亲胸中有丘壑,身后无所忧,或是没生路的,敢拼命的,大可跟着他们去成就番大事。”

“哈哈哈哈哈此去遥遥,说不得再归来之日便是衣锦还乡,当个万户侯,俺老阮还得唤你们声侯爷。”

那士卒嘴巴微张,显然想不到阮铁匠还有这口才,我暗自揣摩着,这大抵不是事先找好的托,两人的配合算不上巧妙。

见着众人踌躇不决,士卒又适时插嘴说道:“不是人人都能跟随我等,须提起这铁戟,方有资格入我威远军。”

阮铁匠圆滚滚的眼珠子瞪大,他愣在原地尴尬地挠挠头,而后爽朗笑道:“瞧见了白,得像俺一样举起来,才能去做那万户侯的哈,不举可不行。”

众人哄堂大笑,有意者轮番上前尝试,其中也不乏成功之人。虽说庄稼人靠天吃饭,这些日子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可大多人都还留着一膀子力气。

待到太阳渐落,人潮退散些,我也迈步走近那铁戟。

没想到那士卒看到我却皱起眉头,轻声斥道:“小孩子快点回家,还轮不到你们做这些事。”

王小六几人扯着我的衣角,我只挣开他们,盯着士卒的眼睛坚持道:“提起这铁戟便得一斗粮,军中无戏言,这是你说的。”

一斗米混着家中那些杂粮,掺些野菜,再煮成稀粥,怎么也能挺个把月。熬到开春冰化,便可以去河里捞些鱼过活,这条件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可不愿退让。

“小孩子不行就是不行,快滚回家去。”

“李槐哥,快些走吧,你娘知道要罚你的。”

“凭什么人家能试我不能试,我偏要领这斗粮。”

“喂,别说的好像我欠你粮一样,小孩子举不起来的,快走。”

吵嚷声中,三两人驾着宝骏良驹临近。其中一人穿着玄黑重甲,煞气凛然,偏偏生得皮肤白皙,眉清目朗,他轻声问道:

“何故争执不休,远远便瞧见你欺负个孩子。”

那士卒拱手作揖,叫苦不迭道:“大将军,非是我欺负他,这瘦巴巴的孩子非要举戟,真伤着身子落下病根反倒成我的不是。”

“我能举起来!”

那俊秀将军闻言微愣,与同行两人相视一笑,转头朝士卒说道:“便叫他试上一试,不过切记,我威远军绝不可招揽孩童。”

说罢三人头也不回,在夕阳下拍马而走,只留下抹背影在我心底久久无法忘怀。

…… ……

“不准!你若从军,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墙柱前。”

“娘,咱家这屋你一撞怕是茅盖都要塌。再说人家也不要我,他们说小孩子不行。”

“臭小子还敢贫嘴,算他们有良心,你说说你,为何要去做那出头之人。”

“一斗粮分些给小六他们,剩下的也够我们吃好久了,今晚上便给娘熬粥喝。”

“哼,听当兵的说管饱饭你就要去。你一个人吃三个人的份,别人岂不是要少吃,他们吃不饱怎么打仗。”

“娘,我都说了不去,他们已经走了。”

“好叫你让你早些死心,你那个便宜老爹还有两个兄长,就是上战场白白送命。连个尸骨都不曾找回,害得我整日以泪洗面,若非捡到你,当真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哎呀娘别哭,我答应你不去…”

就这样又过些年岁,旧王朝终于被推翻,我们所在的州府也被划入「武胤」版图,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好起来,起码不至于每天都饿着肚子。

许是多年前那身玄甲同样闯入他们心间,少年被夕阳的余温烧得热血滚烫,胸中已有丘壑,立马可振山河。

王小六几人相约从军,临去前夜我从山中打了不少野兔,拿着去镇上换些酒食,亦学着话本里那样想为他们壮行。

那晚我们谈天说地,从古议到今,从南论到北,从儿时的口无遮拦行事莽撞,到酒后的深情流露互相拆台。

“李槐哥,真不跟我们走吗?”

“你们先去吧,我答应娘了。”

自此兄弟一别,再无音讯。

…… ……

「够了,你话太多,该上路了。」

呵,生前太多话压在心底,死后反倒敞开话匣和鬼说。

我听着他们的催促,并未着急动身。回首望向来路,两边是虚无缥缈的河流,四周是浓郁阴沉的黑雾。

「李槐,在等何人,还不快些。」

黄泉路上,可没有我李槐要等的人。

我看向水面,咧嘴一笑。

也罢,且让我去会会那阎王老儿,借他那生死簿瞧上两眼。若老李我看见不愿看的,定要将这酆都鬼域,闹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