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儿,你可算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受伤没有。”
说话的妇人风姿绰约,容貌极美,岁月对她好像格外优待,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不过此刻她双目含泪,伸手轻抚姜存的脸庞。
“哎呀,娘,我好着呢。”
姜存难得露出轻松的笑意,也唯有在母亲面前,他才可以放下一切。
“存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秦湘云看着姜存脸上的疲倦和沧桑,只觉得有说不尽的心疼。
姜存目光眺望远方又重新收回,看着母亲那张曾被誉为「天生绝色」的脸上,多了些本不该有的憔悴,于是点头柔声道:
“不走了。”
秦湘云拉着姜存聊了好久,似怕一松手便再也见不到他,直至天色渐晚才舍得放他离开。
姜存总算是有了自已的时间,这一路回京风尘仆仆,早已蓬头垢面。也就是母亲不嫌弃,换作他人早就让他去沐浴更衣了。
威远王府位于上京城郊,凭当初姜九歌的地位当然可以选更好的地方建址,可此处有一处天然温泉,这是连皇宫都未曾有的。
附近风景秀丽,稍一整修已是极尽奢华的露天浴池。姜存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在徬晚泡在池子里看星星。
侍女为姜存褪去外衣后便主动离开,因为他沐浴时不喜有人服侍。他解下衣带,裸露出来的躯体修长匀称,肌肉线条流畅又不缺爆发力,几处狰狞的疤痕更显野性。
浴池中铺满各种花瓣,姜存刚一接近就有浓郁的香味扑鼻,他摘掉束发的簪子,惬意地躺了进去。
他缓缓闭上眼,听着风声,自北境征战很少有如此闲暇的时刻。不知泡了多久,水汽蒸腾,微风浮动,骤而有秋叶飘入池中。
姜存睁开眼,一个中年男人倏尔出现在浴池之前,他长发披散,眼神慵懒,嘴上勾着笑容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姜存没有意外,不曾避讳就站起身来,水花四溅,雾气缭绕。他随手将布帛系于腰间,双臂一撑坐到岸边石块之上,而后撩起头发,直视着来人道:
“吕叔,好久不见。”
中年男人眼底精芒一闪而过,可他好像并没有听到姜存的问候,而是单膝跪地,头颅低垂道:“剑锋紫,拜见楼主。”
姜存并不回应,只是望向夜空,些许阴柔月光洒落,伴着秋风瑟瑟,微冷。少顷,他轻叹一口气道:“何必如此。”
剑锋紫,本名吕深秋,曾随姜九歌征战沙场,后因故假死成为他的影子,私下替他处理一些事情。
姜九歌被押回京的那天,他本欲暗中随行,见机行事。可姜九歌担心姜存一个人在北地战场的安危,便派他前往保护。
吕深秋永远忘不了那个日暮,收到消息的少年立足尸山,手握鬼面,仰望着余晖忽地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事后少年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眼眶通红,额头青筋鼓动:“吕叔,我不怪你不在父亲身旁,我知晓这是他的意思。”
“可我还不能离开北地,吕叔,我要你回京,收拢一批可用之人,最重要的是,替我保护好母亲。”
从那日起,吕深秋决意舍弃自已的名字。创立绝色楼,更名剑锋紫,默默等待着姜存的回京之日。
今天,他终于等到了。
九歌,看见了吗?当初你让我保护的孩子,如今已如雄鹰振翼,丝毫不输你当年。
九歌,通敌叛国,杀官潜逃,如此可笑的说法又能瞒的了谁,他回来便是要为你鸣冤。
九歌,其中诡谲想必不会只如表面,你且放心。这一次,我仍会替你护好他。
…… ……
夜色浓郁,姜存未眠。他披着一件单衣,倚靠在阑干之上,看着庭中落花,思绪百转千回。
这些年剑锋紫避开朝廷暗中创建势力,替他培养耳目,人不多但都是技艺高强之辈。他的身份也没有暴露,绝色楼众人只知有一神秘楼主代号「雨霁」。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当年之事只由剑锋紫亲自打探,但却收效甚微。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疑点太多。
通敌叛国的谣传完全是凭空而起,偏偏能通过各个部门的迅速审理,硬生生把未查证的谣言变成板上钉钉的铁案。
除此之外,凡经手此案的官员,也都在事后或是失踪或是暴毙。此举仿佛摆明了告诉世人,我就是杀人灭口了,你又能怎样。
剑锋紫不再往下追查,不是怕死,而是矛头指向太明显了,但他做不了这个决定。
事关重大,书信并不安全,一旦泄露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一直在等,他必须要当面确认姜存的意思。
一阵冷风拂过,姜存紧了紧衣服。
明明已经南下回京,没想到依旧逃不过这彻骨风霜,还是说整个武胤境内,都这么冷呢,冷到让人心底发寒。
纵观所有疑点,都绕不开一人。武胤境内,能让战功彪炳,威名赫赫的姜九歌,毫无反抗的人间蒸发,只此一人。
那就是曾经的武胤帝,刘升。
也正因此,剑锋紫才必须等待姜存的指示。
要知道暗中调查皇室,还是已故的开国皇帝。不管哪朝哪代,成与不成,只要被发现都是全家掉脑袋的大罪。
是继续做战功显赫,名震朝野的威远王,还是冒着风险调查已经无法挽回的真相,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没有犹豫,只交待给剑锋紫四个字:“放手去查。”
姜存收回思绪,望向皎皎明月,漫天星河,好像在跟谁说话:
“上不负皇恩,下无愧万民。”
“外扬国威,内求心安。”
“父亲,值得吗?”
许是心绪不宁,亦或舟车劳顿,他并没有发现躲在一旁拐角阴影处,本想来为他加衣的秦湘云。
秦湘云双手捧着一件长袍,轻咬嘴唇不让自已出声,眼泪却早已止不住流淌。
她没有打扰姜存,强忍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的悲怆,拿着被泪水打湿的长袍,默默转身离开。
…… ……
同样是上京城,一处偏僻院落内。
一个面相英俊却显阴柔的年轻男人,发丝披散,亦是抬头望月,嘴角嗔笑。
他怀中的娇丽美人见此不由得入了迷,将手中酒杯递到他唇边,柔声问道:“公子,何故发笑?”
段江流饮尽杯中之酒,手掌轻抚女人的秀发:“姜家的麒麟子今日回京,剑锋紫就有了动作。”
“不枉费我们花费那么大代价,才往绝色楼中安插进棋子。”
“月兮,看来我们赌的没错,绝色楼背后那位神秘人,就是姜存了。”
白月兮闻言猛地抬头,眼眶红润。段江流亦是眼神阴翳,心有感慨,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抚:“快了,就快了。”
当年姜九歌率军攻破元夕国门,繁华的都城旦夕间夷为焦土,他的父皇,兄长皆是屈辱被俘,事后更是被刘升下旨鸩酒赐死。
年幼的他身为皇子,幸得群臣舍命相护,才与丞相之女假死脱身。这些年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不知受过多少冷眼,吃过多少苦楚。
亡国之仇,何以解恨。
他的回答是,血债血偿。
姜九歌威名远扬,被称作武胤战神。
那又怎样?我偏要他不清不白的死去。通敌叛国,杀官潜逃,只需给世人点一把火,他们自会煽风助燃。
刘升英明神武,被誉为千古明君。
那又怎样?我偏要他为了复活挚爱,用尽一切办法而不得。四象神丹,亡灵转生,爱让人慌不择路。
仇恨是永不超生的地狱,怨念是食人心肺的恶鬼。大仇虽报,此恨未平,滔滔血海,无舟可渡。
我要让姜家,刘家,世世代代跟我一起在这无边苦海中,沉沦往复,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