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枕夜 “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皎皎了。”

云如皎约莫猜得到是顾枕夜。

可还是有几分不敢信的。

他不过是色厉内荏, 亦是怕有旁的什么跟着他。

妄图对如今修为不多的自己下手。

只是那草丛中抖了又抖,却没个显形。

云如皎却是未曾作动,只直勾勾地盯住了那处。

到底还是顾枕夜这个心中有愧之人耗不住, 微微探出头来。

他虽是恢复了妖力, 但却还是维持着小黑猫的形态。

他明白如今的云如皎是千年后的云如皎。

云如皎抿了抿唇,却是不曾再多想。

从前没有被云霁月喂下断梦的皎皎,分明是那般温柔心软之人。

他不过沉默片刻, 还是出手攻向顾枕夜。

他微微用余光瞥了一眼仍是挪向他脚边的小黑猫,未曾犹豫便又启程。

他的修为早就如旧了, 哪里还会躲不开云如皎这轻如浮毛的一击?

甚至连那一口血,都是自己生生逼出来给云如皎看的。

他被击得在地上打了个滚, 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更是卖力地讨巧着。

又好似刻意讨好般, 凑上前去蹭了蹭。

只是他未曾想到, 顾枕夜大睁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瞳,却是动也未曾动。

他未曾绪得过多灵力,不过是堪堪能将顾枕夜击退罢了。

云如皎加快了脚程,只听得身后仍是有顾枕夜跟着的响动。

会被爱他之人,亲手杀死吗?

顾枕夜根本就是故意的。

总是见不得自己这样的“弱小”。

云如皎咬紧了后牙,缓缓地退后了两步,与顾枕夜拉开了距离。

他如今弄不清方位,只是依稀记得往生涧也是在东边的。

可云如皎却未曾分得半点目光与他,只道:“你到底作甚跟着我?那日救你, 不过是因为你到了我家门口。若我不救,总不能平白地叫你死在那处,我也不是什么活阎王。更何况,你的救命恩人是我兄长,你不去追他,总追着我作甚?”

若是能亲眼所见,一切都能解释了。

云如皎看着他的举动,莫名心下一颤。

生生地受着那一击, 不偏不倚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既是当年顾枕夜能选择自取情魄,以那般极端的手段将自己推开。

不过就是为了叫他的皎皎心疼。

难不成,云霁月又是去往生涧探查的?

往生涧到底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顾枕夜如今所经历的, 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是那个对自己心存芥蒂,恨着自己的云如皎。

他感受到云如皎有几分僵硬。

他又如何能不择取与顾枕夜划清界限、再无瓜葛的法子?

即便是历经过一切,他仍是觉得他的皎皎依旧心软。

他嗅着空气中云霁月的味道似是已有减淡的迹象,顿时多了几分心急。

小黑猫喵呜了一声, 绕着云如皎的脚腕转了两圈。

可不过须臾, 他又是铁了心肠。

算了……

又是压下嗓音说道:“我与你从前素未相识,如今也算结仇了。所以……莫要再跟着我了。”

还有那一日,云霁月说的天道不允到底是为何意?

他到底窥得了什么天机?

是与自己相同的命运——

果不其然,他在云如皎的眼底看见了一闪而逝的震惊与心疼。

顾枕夜既是爱跟着,便由他跟着吧。

顾枕夜只装作听不懂的模样, 又可怜兮兮地喵喵叫了一声。

更生怕自己演不好那千年前的顾枕夜,露了马脚。

只是不过一瞬,云如皎便转过了头去。

云如皎又用灵力催动了自己的嗅觉,加重的追踪香味道指引着他向东而行。

他不敢以真面目面对云如皎。

他叹了口气,实在弄不懂顾枕夜如今究竟是要作甚?

难道说……

顾枕夜亦不是从前的顾枕夜?

既是想到此,他顿时回过头又瞧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小黑猫。

却只见小黑猫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当即便翻了个肚皮给自己瞧。

他不禁咧咧嘴。

应不是的,妖王如何能做出这般讨好示弱的姿态来?

他不过是脑海中勾绘着妖王顾枕夜做出这般模样来,便觉得浑身发寒。

也恐怕只有现下借着小黑猫躯壳,觉得自己不知道他本来身份的情况下,放才能做出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来吧。

云如皎松了口气,却忽而发现云霁月身上的追踪香味道尤为浓烈了起来。

他沿着味道走去,只见了一处低矮的山洞,俯身能通行的样子。

他甫要进入其中,却见顾枕夜先他一步抢先钻了进去。

千年前的云如皎可未曾进入这个山洞,他不过是乖乖巧巧地听了云霁月的话,守在小院儿中待着云霁月回来。

也便是那时候,自己才与云如皎生了情愫的。

如今是千年后那个一心求得真相的云如皎,这里的山洞他更未曾进去过,如何能得知其中是否有危险存在?

顾枕夜哪里舍得云如皎再受一丝一毫伤害,自是以身涉险,为云如皎探路。

云如皎兀自一顿,却也未曾来得及阻拦。

只是迟疑了一瞬,还是进了洞中。

顾枕夜在前,左摇右晃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知附身走了多久,终是到了一处豁然开朗的地方。

这里点着虚弱的烛火,飘飘忽忽好似下一刻便会灭掉似的。

但云如皎上前查看过了,那是鲛人脂做的长明灯,燃烧千年都不会熄灭。

只是这山洞中,除却愈发浓烈的追踪香味道。

便是未曾有任何云霁月出现过的踪迹。

云如皎环顾四周,又是伸手触碰着周遭的石头。

只是上面除了覆盖了厚厚的灰尘与苔藓,根本不似有人来过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心下顿觉几分不对劲儿。

但也只是心下觉得有细微的端倪,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只是这洞中云霁月身上的追踪香味道浓烈,仿若从四面八方散来。

就如同这人在每一处都停下了一般。

但这洞里看过去并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

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彰示着云霁月就在此处。

这怎么可能呢?

云如皎不信邪,愈发得在其中兜起了圈子,妄图寻得一丝一毫的踪迹。

却是一无所获。

他下意识地回首又朝着顾枕夜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又倏地抽回了目光。

还好……还好顾枕夜没有瞧见自己看向他了。

云如皎舔了舔稍稍干涸的唇角,又无意识般地随意地拨动着一旁的突出的石块。

却乍然如同触碰到什么机关一样,猛然间打开了新的石洞。

顿时间灰尘粉末扑面而来,即便是云如皎反应颇快,已用了袖口掩面,却也难逃被呛到。

他挥了挥衣袖,轻咳着拂开了那些迷蒙的尘埃。

这方才瞧见这里面的空洞,竟是一间石室。

里面似是有人曾住过,家具陈设面面俱到。

甚至说,还有许多炊具。

只是上面覆了厚厚一层灰烬,如外面的石洞一般,似是许久未曾有人待过了。

这石室里到处挂满蜘蛛网,云如皎本欲是探查一番的动作还是停住了。

“他不会在此处的。”许是说与自己听得,却更像是告知顾枕夜不必再替他去探路了。

顾枕夜虽是没有贸然进到那蛛网笼罩的石室里去,却也微微紧缩眼眸再多看了几眼。

他隐约瞧见藏在那些个桌椅之后一处发白的物件儿,瞧着倒像是……

人骨?

只他还未曾更近一步探查,便听见静谧的石洞里有簌簌的响动。

未曾等他听清,便只得见一道白影朝着云如皎的方向而去。

云如皎背对着那白影,自是未曾看清。

待他察觉到异样之时,就已经见顾枕夜自黑猫化玄虎,一跃挡在了他的身前。

顿时虎啸声响彻整个石洞之中。

其实这算得上是云如皎有记忆中,第二次见得顾枕夜的真身。

上一次……还是在千年之后,他于月龄宗中遭受围剿。

顾枕夜的伤果然大好了。

恐怕躲不过自己的攻势,和吐出来的那一口血,亦是装弱给自己看的吧。

云如皎沉了脸色,静静地立于硕大的玄虎身后。

鲛人脂的烛火微弱地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可又虚无缥缈般地消失融进了黑暗之中。

他的面容亦是隐匿在黑暗之中,只余得紧紧抿起的双唇被微光照亮。

顾枕夜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他未曾恢复妖力,从前山上逃出来寻找自己,也可以说的是寻求自己的保护。

可如今呢?

到底是谁护着谁?

其实想来,顾枕夜先他一步进石洞之时,他便应该查到端倪了。

难道是他对自己一见钟情?

难道曾经记忆中,也是顾枕夜对自己一见钟情?

可……分明还有个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的云霁月。

他当真弄不清楚顾枕夜究竟的想法。

只是瞧着死死将自己挡在身后,面对着那团不知为何的白影的顾枕夜。

深深地叹了口气。

顾枕夜横眉对着白影,却见白影缩成了紧紧一团。

更像是害怕他们的样子。

云如皎亦是发现了这样的不对劲儿。

他妄图自顾枕夜的身后走出,却见自己往哪个方向走,顾枕夜便往哪个方向挪。

瞧着便是刻意阻挡自己的模样。

云如皎干脆地停在原地不动,只道:“你不是妖兽,你是妖族。所以,你才能听得懂我说话,对吧?如今倒不如真面目示人吧。”

顾枕夜也未曾再做过多的掩盖,倒是大大方方地化作人形。

黑衣黑发,一双凤眸显得那般幽黑,望向白影的眼神不屑中又带了审视。

只是他回首望向云如皎之时,却是满目的缱绻情谊。

微微眯起的眼睛,仿若含了春水一般。

他道:“我名顾……墨。”

顾墨?

云如皎抬眸诧异地望向顾枕夜。

怎会是墨?

顾枕夜微微一笑,又郑重点头道:“我出生是通体玄黑,既是无父无母,便随意在通了灵智之时,为自己择选了墨字作为名讳。可有甚的不妥?”

云如皎有些恍惚。

他忽而想起了,那时候他的眼睛没了视力,顾枕夜藏在他的身侧,亦是用了墨这个名讳。

也许只是顾枕夜知晓,他那时候不会想起任何记忆。

才敢又似是怀念,又或是真的希望自己想起来方才用的吧。

云如皎顿时不知自己该如何做而下的表情了。

他想,他应是该笑上一笑的,可却怎般都挤不出来。

“顾……”他默默呢喃着,“枕夜。”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那般小,顾枕夜是察觉不到的。

可却忘记了顾枕夜的修为远在他之上,五感更为敏锐。

“枕夜?”

顾枕夜念了几遍,又道:“这名字倒好,枕着夜色,甚是美妙,比之我那一个墨字,好上不知千百倍。那便说好了,日后我名顾枕夜。”

他刻意地称赞着云如皎所喃喃念出的名字。

却见云如皎捂着头,脸色苍白地摇晃了起来。

他急忙设下防护罩,将他与云如皎圈在内,而白影在外。

“皎皎……”他轻声唤着,紧紧地抱住了云如皎下滑颤唞的身子。

云如皎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又恍惚了起来。

他瞧得见顾枕夜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却什么都听不见,更看不懂。

那是他的一部分记忆又要回来了。

他似是当真想起了——

他抱着那只尚还不能说话的小黑猫逗弄着,说道:“你长得这般黑,不若就唤作枕夜吧,夜色为枕,霞光为披,倒也算得上是美名。”

当真……就连顾枕夜这个名讳,都是自己取的吗?

云如皎在剧烈的头痛中瞧见了什么,他想要抓住了。

可一松手,又不记得了。

分明没有阿闻为他施针布药,可这回他的记忆仍是被吹走了。

只余下顾枕夜这一名字,都是自己取来的一事。

只是还有一事,那便是他依稀在回忆中看见——

顾枕夜的额前并未曾有那一撮如血的红毛。

他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口中似是含着些什么。

吐出来才发觉竟是顾枕夜的指头。

指尖已经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看着好生可怜。

顾枕夜见他无碍,面色也逐渐恢复了。

当即便也在他多想之前,将指尖抽了回来,背于身后。

“方才见得你昏厥,怕你咬了自己的舌尖,方才出此下策的。”顾枕夜说得倒是义正严词,面容上亦是担忧神色,没一丝旁的什么。

云如皎只觉是自己多虑,勉强撑着石壁站了起来。

顾枕夜便就在周遭虚虚地扶着他,未曾再触碰他分毫。

总是来日方长的。

云如皎缓和了一番自己的灵力,见运行无碍便又将目光投向那瑟瑟发抖的白影。

他凝神仔细瞧了一番,却觉得那团白影更似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

“是灵。”顾枕夜恰到好处地开口,打断了云如皎的沉思,“这般瞧着,应是困在这石洞之中的地缚灵。方才我似是瞧见了,那石室之中好像有一具人骨,恐怕就是他的尸首了。”

他此话刚落,便见那团白影顿时激动了起来。

云如皎微微退后了两步,他从未曾见过地缚灵,更不知这灵体会不会向他攻击。

顾枕夜见他举动,又柔声道:“不必害怕,若是厉害的地缚灵是有实体的。他既是只有一团影子,便是最最虚弱的。他恐怕若是再不得法门修炼,不出几年便会消失不见了。”

云如皎未曾记起此事,他却是想起来了。

那是他二人在五十年后才遇到的地缚灵,那时候这个灵体比现在强上许多。

可是……

顾枕夜抬眸认真地看向云如皎,他记得那是他的皎皎最为后悔的事情。

云如皎只是又多怀着疑窦看了地缚灵一眼,说道:“他似是想说些什么?”

顾枕夜抬手用妖力将石室中的蜘蛛网清理殆尽,入目的确是那具枯骨。

与摆在石案正中的一串石头雕成的手钏。

他瞧了一眼云如皎,还是将其护在了防护罩内。

而自己却是走出去,将那白骨用碎石块掩埋好。

做完这一切,又问云如皎道:“你……可有些干粮?”

云如皎不明就里,只抬眸看了顾枕夜一眼,便又听得:“若他得了世人祭祀,便不会再被束缚在此处,可以做个鬼,亦或是投胎转世。”

云如皎方才了然道:“原是如此。”

见得顾枕夜将干粮摆作贡品,放在坟前,唯独缺上一笔墓碑上的名讳。

顾枕夜回首看着扭曲的白影,似是正要摆弄身体凹出几个字样来。

他本欲直接写下那人名讳,却又怕云如皎察觉到不对。

云如皎只是现下不记得此人。

但据自己观察,云如皎却是偶尔能回忆起许多事的。

若是到时云如皎想起此人名姓,恐怕自己也不能再将这出戏演下去了。

他上下打量了那地缚灵一番,干脆用了自己的少许修为灌入其中,使得白影有个实体来。

地缚灵见得自己的胳膊腿又重新全了,先是诧异,继而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跪地磕头。

他说不出话来,便只有用指尖在地上划拉了几道。

云如皎看清楚了,便念道:“是刘贵。”

顾枕夜应了一声,这法子只能保地缚灵一时的实体。

便也迅速地咬破指尖,随意地寻了块扁平的石头,写下“刘贵之墓”。

他本想用妖力直接将那点小伤口抹平,却瞧了云如皎一眼。

云如皎已是下意识地撕了衣角,要为他包扎。

只是二人目光相接,云如皎将手拿到了背后,藏起了那一片衣衫。

可顾枕夜也已经转到他身后,紧紧地用指尖擒住了那一小片素色。

“多谢。”他笑得开怀,哪里还在意自己到底是流不流血、疼不疼。

他缓缓地用布条缠住了自己的指尖,却没有再做过多的过分事情。

过犹则不及。

这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云如皎抬眸看着地缚灵化作白影,又在须臾之后重新有了实体。

这回的实体却与顾枕夜妖力所支撑的不同,虽是飘飘忽忽却也能说话了。

刘贵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

只是他如今是鬼,也听不见声响。

顾枕夜望了云如皎一眼,仿若在征求云如皎意见般,又问道:“你是怎般变成地缚灵的?”

刘贵一脸茫然道:“两位恩人,我也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困在这处了。刚开始时,我想着这里有水有蘑菇,亦是能活下去,便等着旁人来救我,但是……我不知道呆了多久,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我便想到了死。只是——”

“我本就是石匠,做这些家具陈设不在话下,磨出个石刀来更是轻而易举。我将那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当时是疼的,但逐渐不疼了,眼前也黑了。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想着我就能到阴曹地府了吧。可是我发现,我还在这,我还在这啊!”

他崩溃了。

即便是鬼哭不出眼泪来,可还是坐在地上可怜得像个孩子。

云如皎只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只是这会子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忽而察觉,自己如今想起的记忆,好似都只是关于顾枕夜与云霁月的。

他抬眸望向顾枕夜的背影,挺拔宽阔。

一如他所有混乱中的记忆。

只是这般的熟悉感,让他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曾听过相同的话语、见过相似的画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是虚虚地垂下目光。

他从前是玉石心,不通世间之情。

如今却是忧思过甚,总是多得心软之时。

云如皎缓缓地阖了双眸。

他如何不记得那时候,他在往生涧上被所有人逼到近乎于疯癫的状态。

那般的痛彻心扉、钻心刺骨,这辈子也不会忘怀。

即便是他知晓顾枕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命,可他更恨顾枕夜从不曾愿意将事实真相告知于自己。

可是那般……自己也能当真承受的住吗?

他不知道。

顾枕夜感受到那落在自己后颈的目光消失,回首便见云如皎重新睁开的双眸通红、遍布血丝。

他心下一紧,忙问道:“怎、怎么了?”

云如皎摇了摇头道:“无碍。”

又瞧着刘贵还跌坐在地,只随意拿他寻了由头:“只觉得他太可怜了些,死生都被困在这处,不得而出。”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即便是在往生涧那时,他真的想到了死。

他依旧是回溯到了千年前。

只是,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般回来的。

那时候云霁月跳下往生涧,是否也是因为想要回溯到从前,改变这一切?

顾枕夜看他神色,便猜得到并非只是刘贵之事。

他心痛如绞,只瞧着云如皎垂首落地的目光中含着一层薄雾,便是懊恼后悔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来。

是他做错了。

他如何才能弥补他的皎皎。

从前云如皎吃过的苦、尝过的痛。

他需得一样一样的,全都试过一次才算是自己的报应。

云如皎不曾再言语。

顾枕夜便也这般一直定定地瞧着他,目光炽烈,仿若要将他永永远远地刻在自己的眼底心里。

云如皎心中焦灼,并未曾留意到那好似要将他燃烧的目光。

只不过身上也是下意识地一颤,略带迷惘地四顾一番。

顾枕夜忙挪开了目光,又佯装镇定地对刘贵说道:“你如今没有在被束缚在此处,也合该去完成你的遗愿,投胎转世了。”

刘贵挠了挠头,茫然道:“我好像……不大记得了。”

顾枕夜便又说道:“可再好好想想,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云如皎却是当即便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急。刘贵,劳烦问下,可有个与我生的一模一样之人来过此处?他可是做过什么?”

刘贵啊了一声,绞尽脑汁却是点了头。

他在石洞中绕了一圈,又道:“我好似当真瞧见一个人,只是幕篱遮面,看不清模样。不过他绕了一圈,停在那处,又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我本还想着若他能多停上一瞬,我也要现身问问他关于我的事情。”

“何处?”云如皎忙不迭地问道。

刘贵飘飘忽忽地将他引到云霁月曾驻足之处。

云如皎看着那处的确比四周要干净上许多的石壁,叹了口气道:“我方才怎的未曾察觉到这处的不对。”

他伸手在那石壁上摸索着,果不其然发现了一个细小的缝隙。

他用指尖夹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张,上面是云霁月的笔墨——

皎皎,莫要再跟下去了。

若我连你这般的小伎俩都无法识破,我也便不必身为你的兄长了。

回去吧,回到你该在的地方去。

云霁月果然是发现了自己跟着他了。

云如皎无奈地叹气,将纸张折好,又放回了衣袖之中。

也许他当真应该听云霁月的话语,回到他们所居住的小院之中。

那处还有云霁月所设下的结界。

只是这结界,可能挡得住妖王的一击?

只是云霁月发现了他,若是再继续追踪下去,便更容易被云霁月那般聪慧之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他如今是云霁月唯一的替身,可未来呢?

若他不听管教,云霁月对他会否像是柳熙闻杀阿闻那般决绝?

他不敢想象。

“我……该回去了吧。”

他的指尖在袖口中不住地揉搓着那张纸,直到上面的字迹都被他冒出的汗液浸透、洇染。

只他话未落地,便听得刘贵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大事一般,惊呼出声道:“是有一事的,我依稀记得我有个小女儿。来此处之前,我曾同她说我很快便会回去了,只是没想到竟过了这么久……我想同她说上一声,阿爹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只是……我实在是回不去了。还有我兄长……”

顾枕夜看着被刘贵吼得抖了一下的云如皎,眼睛微微眯起。

这就是云如皎最为后悔的一件事了。

那一次他们便是因为路上许多事耽搁,赶到刘贵所住的村中之时。

那位已是耄耋之年的小女儿刚刚出殡。

她一辈子都守着与父亲的承诺,在等自己的父亲回来。

可惜一辈子都没有等到。

是含恨而终。

云如皎无数次的自责,若非他路上耽搁,便也不会让小女儿都未曾听得自己父亲最后的嘱托。

顾枕夜知晓这是云如皎心下的一根刺,他只想在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中,为云如皎拔掉。

可云如皎不记得此事,如今自也是毫不在意的。

他全身心地想着云霁月察觉自己的不对劲儿到了何等境地。

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云霁月从不曾是个简单之人。

只是他平日里对自己太过温柔,总叫自己忘却了就连他自己都只是个被造出来的怪物罢了。

他的脸色不好,眉间拧起紧紧的一个川字。

顾枕夜想要伸手抚平,可也只有虚虚地在远处勾勒。

他从前所舍弃的一切。

都是如今的求而不得。

云如皎还未曾下定决心,便见得有一阵阴风吹过。

刘贵的身影似是被什么擒住了一般,使劲儿被向外扯去。

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是勾魂使者!”顾枕夜笃定道。

刘贵已是死去多时,之前没人供奉做了个地缚灵,地府自是寻不得他的踪迹。

如今成了鬼,自是要勾了魂魄回去判个善恶,送入六道轮回之中。

只是他如今却还不能让刘贵离开。

他虽是知晓刘贵所在村子于何处,可生怕云如皎察觉端倪。

他需得等刘贵将一切都回想起来,告知于他们方才能离去。

“我、我还未曾瞧见我的女儿,我不能走!”刘贵也妄图挣脱勾魂使者的禁锢。

只是他实在虚弱,哪里能争得过。

顾枕夜当即便出手,直接攻上了勾魂使者。

他未曾化作原型,只是妖力如一道闪电般的长鞭,甩向了那根本看不见的勾魂使者处。

云如皎瞧着长鞭偶然将勾魂使者的躯壳抽了出来,又刹那间消失不见。

顾枕夜又厉声质问道:“地府总有个规矩,人死后七日是可留在人间的,怎的对刘贵就不适用了!”

勾魂使者的声音如同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诡异:“他的阳寿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尽了,他在人间待得够久了,他该走了!”

云如皎终是在这一切动荡中回过神。

他瞧着可怜兮兮的刘贵,深吸了一口气。

刘贵是该走的。

却不是现下该走的。

他需得完成他的心愿。

云如皎声音轻轻,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敢问勾魂使者,他是死于十二年前无错,可你们十二年前未曾寻到他,那便是你们的错。如今你们合该为你们的错处赔偿,还他这七日时间。”

勾魂使者桀桀地笑了两声:“那是他的命,他不该有这七日!”

命?

又是命!

云如皎兀自轻笑了一声,又道:“我不信命。”

他也许真的和云霁月从来就是同一个人,总是为了改掉不该属于自己的命运而努力着。

即便这命格已然是天道所注定。

顾枕夜见他坚定,自也是心如磐石。

他亦是不信命。

既是上天予了他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便要和云如皎一起,逆天改命。

他瞧着那已然被自己逼迫出躯壳来的勾魂使者,又是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瞧瞧,你们鬼界之人,哪个有胆子从我妖王手下抢人!”

勾魂使者听罢,也不敢再贸然行动。

他们自知自己根本不是顾枕夜的对手,几分面面相觑后,又是异口同声道:“妖界也要插手我们地府之事了吗?就为了此般毫不重要之人?更何况……”

顾枕夜当即便打断了他们的话语,说道:“我不过也是要为他讨个公道,那七日之限需得还他的。”

他的凤眸微微眯起,怕的是勾魂使者说出下一句来。

他妖王当得久了,却也忘记了如今他还未真的冠冕。

此般受重伤,也是因为他将上届草菅人命的□□妖王斩杀。

胜者为王。

向来是妖界的法则。

他如今只缺的一场真真正正的冠冕仪式来昭示自己的身份罢了。

但他却也当真怕云如皎又发现、想起些什么。

云如皎未曾察觉到任何异样,不过也是愈发坚定了目光。

就好似打破这些固有既定之事,也是他能将自己命运改写的前兆。

他是为了刘贵。

更是为了自己。

到底那些个勾魂使者并不敢真的与顾枕夜硬碰硬,但他们也并非善茬。

不过当即撤退,甚至还撂下了狠话道:“若是你想留他,也要看看天道允不允此事吧!若天道降罪,可莫要怪我们未曾提醒过你。”

顾枕夜嗤笑一声,却也并不在意。

天道?

哪有这般闲工夫,管上这些细枝末节?

可云如皎却是一怔,兀自开了口,对着那些他们刚招惹过的勾魂使者问道:“云如皎……这个名讳,你们可记载了他的寿数?”

问毕,他亦是觉得自己不该言语的。

只是如今已问了,听得勾魂使者冷笑讥讽,也并不在意。

——“云如皎,可未曾见得过这个名字,恐怕根本就是个不存在之人吧。”

顾枕夜一惊,连忙转头去看云如皎的神色。

只是云如皎呆呆地愣在原地,垂着头的模样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般可怜。

他早便想到是这样的情况了。

只是亲耳听得,还是有几分难过郁结于心的。

云如皎轻声道了句“多谢”。

顾枕夜也便在此刻将勾魂使者全然逼迫离开。

他想唤一声“皎皎”。

他想将云如皎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脊背安慰他。

可他不敢。

更不能这般做。

他束手束脚地站在云如皎的旁边,像个犯错了的孩童一般。

嘴巴张张合合,却怎么都凑不出一句安慰的囫囵话来。

他从前伤害云如皎的话说得一句比一句多。

如今宽慰话,却是咽下了肚腹之中。

他该怎么办?

是刘贵的出声,方才唤回了二人飘忽的神色。

眼见着刘贵又要磕头道谢,云如皎先道:“你既如今是自由身了,便也去完成你的心愿,回家去瞧瞧你的小女儿吧。”

刘贵还未开口,顾枕夜便抢先一步道:“可是那勾魂使者定是会一直跟着他,寻到机会下手。不若你我二人与他一同上路,也算了他这一桩心愿。”

云如皎瞥了顾枕夜一眼,又道:“既是有妖王一路相随,便也不需要我了。”

如今对着顾枕夜说出妖王这称谓来,他竟是多的几分轻松。

不曾像是从前那般,好似受了莫大屈辱般的心痛。

“我一人……”顾枕夜一顿,一时间竟寻不到一句话来挽留云如皎,只是又道,“你不去,我怕你会悔恨。”

云如皎不禁冷哼道:“我有何需后悔的。我下了这般决定,我便落子无悔。”

他一拂袖,云霁月留下的字条皱皱巴巴地落在他的脚下。

他怔了一下,方才俯下`身将其拾了起来。

他该回去了。

“想来妖王的一路护送,那些个勾魂使者也不会再来以卵击石、自取其辱了。哪里还非得让我也同去?我自有我合该去完成的事情要做。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若是有缘,兴许能再相见把。”他只这般说着,却没有想过真的再见。

他总想着,若就此别过。

顾枕夜回妖界当好他的妖王,而自己回到与云霁月共居的小院中,再多演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乖孩子。

等到云霁月不再对他有顾虑之时,再去探查这一切的始末。

六界之大。

阳关路、独木桥,总是各走各的,永远不会再碰见了。

云如皎抿着唇,似是笃定了什么心思般。

未曾再与顾枕夜知会一声,便是恍惚地要出石洞而去。

顾枕夜想要拉住他的衣角,可终是轻飘飘地自他指尖滑出。

就好似那日云如皎坠入往生涧的无尽深渊中,他再也拉不住的时候一般。

他的心如遭重击,刀绞般生疼,顿时幻影与现实交叠。

他不能放手,他不敢放手。

只要他一放了手……

他便再也找不到他的皎皎了。

他顿时慌了神,只喃喃地张了嘴。

——“皎皎,别走皎皎……”

云如皎陡然回首,怔怔地看向顾枕夜,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唤我作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