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嬷嬷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一向嘴快的橘井截住了话头,橘井道:“她们是比不上,可还有咱们小姐的几位堂姐呢,难道也比不上、不理睬?”

王嬿闻言精神一振。真的?入宫的300人里还有堂姐?是哪一位堂姐?但愿是……

她有好几位堂姐,虽然都生的美貌,但放在这一众美少女中,却也不显山露水了。唯独有一位,不只容貌出众,就是论才学,也是万中无一。若现在的300位少女都像这位堂姐一般优秀,她就不用担心自已雀屏中选了。

“快去打听。”她吩咐。

不一刻,丫鬟们纷纷回报:婉堂姐在东边的院落,妙堂姐和婷堂姐在西边的院落,嫚堂姐在紧邻王嬿的院落,还有……

看来,王嬿的叔公们把她的堂姐们也都送进宫来了。王家对后位可是觊觎得紧,也许想在王政君之后再出一位皇后。

就连杜嬷嬷,这下也转换了语风,道,“旁人可以不理,但咱们自家堂姐妹还是要走动走动的。至少前去拜会的礼数不能缺,以免失了分寸,说咱们安汉公府目中无人。再说,终究都姓王,在宫里相互有个照应也好。”

王嬿按照年龄长幼依次去拜会几位堂姐时,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遇。唯独对她热情以待的,是王婉。也就是容貌才学都出众的那位。

王婉拉着王嬿的手,轻声细语:“你也不要气她们,毕竟进得宫来就是竞争的关系……她们向来心胸就不大,你又向来样样在她们之上,对你防备疏远也是不难理解的。况且,你嫚堂姐的祖父又是被你爹赶出京城的,她记恨也就在所难免了。”

王嫚的祖父正是红阳侯王立,是王莽的叔父,王嬿的叔公,素来横行不法,可不是给王莽赶回了封地?

“可是,婉堂姐你怎的就不嫌弃防备我?”王嬿撒娇,全然与往常一样。

她是入宫的这些王家女子中年龄最小的,根本13岁都不到,而其它几位堂姐,最小的13岁,最大的王婉已经16岁,堪堪是入选的最大年龄限制。王婉品貌出众,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许配人家,实际上就是等的这一天,为了送进宫来。盯的可是皇后的宝座。

王婉因为年长,性格又温顺,向来对王嬿很好,是众多堂姐妹里王嬿最喜欢、最交好的,素来在她面前撒娇做痴、完全的小女儿情状。

“你是我妹妹,我嫌弃防备你做什么?”王婉点一下王嬿的鼻尖。“再说了,后宫这么大,是要容纳众多妃嫔的。难道容得了别人,反容不得自已姐妹?”

王嬿眼珠一转:“哦,婉堂姐这样说,是打定主意要留在宫里了?”

“不为留下,进宫何来?”

王嬿看一下左右,除了自已的丫鬟就是王婉的丫鬟,没有旁人,于是悄悄附在王婉耳边说:“我就不想留下。”

王婉吃一惊,看王嬿,发现她不像在开玩笑。

“为何?”

王嬿摇摇头:“不喜欢,不愿意。我想过平凡的日子。”

“平凡?”王婉苦笑:“生在你我这样的家族,哪里还能奢望平凡?”她突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莫非——嬿儿你另外有了心上人?”

王嬿瞬间脸红得一塌糊涂。她轻轻打王婉一下:“堂姐,你别乱说,我才没有。”

“对哦,你才几岁,你爹又管教那么严,除了你兄长和咱们家其他堂兄弟,估计别的男子你连见都没见过。”

“谁说没有?”王嬿冲口而出,立时后悔。

那一瞬间,她脑中掠过两道身影两副面容。一个煦煦如暖阳,玉般温润,一个淡淡如冷月,刀般寒凉。

“哦?”王婉大感好奇,不由追问。

王嬿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谁说没有?我还见过吕宽吕大哥。”

“你嫂嫂的兄长?那可不算。我是指和咱们非亲非故的。”

见王嬿不声不响,王婉说:“吓我一跳,还当你有心上人呢。嬿儿,别说你没有,就算有,进了宫,也只得抛下。”

王嬿推王婉一下:“堂姐,你别总心上人心上人的,害不害臊?”

王婉一想也是,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低低笑了。

王嬿心里却觉得怪怪的。虽说她之所以想到那两道身影两副面容,是为了表明自已见过别的男子,但话题终究是围绕着“心上人”。把那两道身影两副面容和“心上人”一词放在一起,实在是说不出的别扭。而且,哪有同时是两个人的呢?她甩甩头,赶紧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

姐妹俩又说一阵闲话才散去,待王婉想起王嬿说不想进宫的话时,王嬿已经离去,她琢磨一阵,想来王嬿只是随口说说,要么就还是孩童心性,也就摇摇头作罢了。毕竟,如今进得宫来,自已哪里做得主呢,什么想不想的,还不一切听凭宫里的贵人们定夺。

自此,王嬿便和另外299个少女一起,开始了留宫生涯。

每日里倒也不算繁忙,宫中的规矩早在进宫的前几日便由女官细细说了一遍,接下来的时日也无非教导些后宫女子所应具备的德行,有喜欢乐器、舞蹈、诗画等技艺的,有专门的老师负责教导,不喜欢的,尽可自由安排时间。唯一的限制是少女们的活动范围——除了她们的居所和相邻的花园,宫中别处自然是不能去的。

学舞蹈的少女最多,整日价各种五彩斑斓的舞衣翩飞,乱花渐欲迷人眼。王嬿只在房中或廊前端坐不动,捧着书简阅读。

除了兰台,两个丫鬟和杜嬷嬷急得跺脚,杜嬷嬷说道:“原在府中就没好好学习舞蹈,现下入了宫,难得有更好的老师,怎的还不赶紧补上?”又压低了声音:“有几个皇帝喜欢书呆子皇后?且看看前朝赵太后,还不是凭借一身舞艺深得皇帝宠爱、做了皇后?你看这道理哪个不知道?这不都挤破了头去学舞?偏小姐你——”

王嬿将书简从眼前移开半寸,扫了一眼杜嬷嬷,冷冷道:“你懂什么。”

杜嬷嬷仗着从小将王嬿服侍大,倚老卖老:“小姐倒是说说,让老奴明白一下。”

王嬿重新把书简移回眼前,看了两列,方才慢悠悠说:“可知班婕妤?”

杜嬷嬷点点头,班婕妤她自然也是知道的,那是有名的贤妃,被太皇太后比作有名的樊姬。“可是,”她跺跺脚,“班婕妤再有才学和贤德,也才只是个婕妤呀……”

王嬿鼻子轻轻一嗤:“你以为在这宫中住上一个月是做什么?难道是比谁舞跳得好么?再好,能及得上宫中乐坊那些专门的伎人?自然是考察德行。”

杜嬷嬷和橘井、杏林恍然大悟。是呀是呀,别人都去学舞,偏偏小姐在读圣贤书,那么孰高孰下,自然是一目了然。杜嬷嬷如此一想,脸上笑开了,皱纹褶子挤作一处,赶忙殷勤地又是打扇,又是倒茶。

“倒还是小姐有主意有心计。只是,这院落里来往的人毕竟少,要不——小姐去花园里读?也好多些人看见。”

王嬿不耐烦地挥挥手:“倒是你们都走开些,让我安安静静才好。围着这么一群人,哪里有读书的样子。”

杜嬷嬷一想也是,赶忙带着几个丫鬟退了开去。王嬿终于松一口气下来。她自然不愿去习舞,但也自然不是为了彰显德行,只是想远远避开众人罢了,好让自已面目模糊,不显山露水,如此说不定才能逃过一劫。

当日在草楼观,西门君惠用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案上写了一个“藏”字给她。如果可以,她简直恨不得能够遁地,缩进土里,好让任何人都看不见自已,如此才藏得彻底。

在宫中简直是度日如年,她日日扳着手指,算一算,如今才七日。说是留宫查看,只知是考察性格和品行,但如何考察却不得而知。这正是她最头痛之处。若是像之前,设置了明白的考试,譬如自报家门以听音色口齿、走路以看步态风韵,那么倒是容易些,她可以有针对地故意去“作假”或反其道而行。但现在却没有。假如只是女官们暗暗的窥伺和冷眼观望呢?宫里的每一个人,太监、宫女,都有可能是暗探,把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汇报上去。她总不能时时刻刻都装假吧……

如果不是天性喜爱自然与房内人多嘈杂,她倒真想整日闷在房里不出来,如此一来,怕是被观察到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吧?可惜,六个少女共居一室,加上各自的丫鬟,实在是难得清静,她又喜欢室外的天空与风景。

王嬿想的头痛,索性不去想,埋头看书。

刚看两列,一声娇呼,一只鹅黄的羽毛毽子飞落在她的书简上。她叹口气,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果然,一身鹅黄衫子的李珠络娇笑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嘴里还一叠连声地道:“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吧?”她身后跟着两三个丫鬟嬷嬷,在后面边追边念叨:“哎哟,小姐,别跑,别跑,慢着点,仔细摔了。”

王嬿原想像上次一样,把毽子轻轻拂到地上,自有李珠络的丫鬟嬷嬷们抢在李珠络前面来捡,可是想了想,她拈起了毽子。

李珠络显然偏爱鹅黄色。连这只羽毛毽也是鹅黄,想必是拿颜料涂了的,不然王嬿一时还真没想到有什么鸟雀是这样鲜亮的鹅黄色。翠鸟和大鹦鹉倒是有这么漂亮的毛色,但不会有这么大的羽毛。不管怎样,显然做出这么样一只毽子都是费了一番功夫。

李珠络奔到王嬿面前,气喘吁吁,发丝也乱了,有几绺汗津津贴在面颊上,粉扑扑的小脸很是可爱。仍然是鹅黄的衫子,只是款式又与昨天那件不同,且腰上结了翠绿的丝绦,王嬿想起刚想到的大鹦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珠络好奇看一眼王嬿,不解她突如其来的笑,也不急着要毽子,探头看了看王嬿搁在膝上的书简,搭讪道:“你每日这样看书不觉得闷吗?学舞不见你,弹琴不见你,在园子里玩也不见你,女官们都说了,要适当活动才对身体有益呢。”她凑近一点,声音放低些:“而且,你要是想入宫的话,不该闷在这里,该去大家和女官们面前多走动,增加曝光率。”

王嬿把毽子在手心手背掂着玩儿,嘴里说:“那你不去增加曝光率,总在我面前晃什么?”说罢瞟了李珠络一眼。

不算这是第二次毽子踢在王嬿的书简上,李珠络还以各种名目出现在王嬿面前,找各种机会和她搭讪。

李珠络看王嬿神情,知道自已若像上次那样狡辩也不会有用,于是讪讪道:“呃,那个,我不是感觉和你投缘嘛。”

“哦,是吗?”王嬿眼珠一转,把毽子高高举起,“你要是不好好说,我就把它扔了,扔到树上,让你够不到。”

“别,别!”李珠络急道:“好姐姐,这几根羽毛可不易得到呢。”

虽则她的年纪未必就比王嬿小,但无论从身量还是气势,都矮王嬿一头,这句“姐姐”倒也叫得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王嬿偏着头看她,不说话,两根手指拈着一支羽毛的尖在手里甩来甩去。

“好姐姐,你快饶了它吧。这只毽子是我二哥亲手给我做的呢。”李珠络忍不住伸手去夺。

王嬿一下把羽毛毽藏在了身后:“那你还不说?你干嘛老在我跟前晃悠?”

李珠络无奈,挥手让丫鬟嬷嬷们退开一边,在王嬿身旁坐了下来。她忸怩一阵,才说:“我说了你可不准瞧不起我,也不许笑话我。”

“你先说。”王嬿才不想情况未明前就轻易许诺。

“那个,我不是想着能和姐姐做朋友,以后在宫里好有个照应嘛。”

王嬿好笑:“你就确定你一定能进宫?确定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