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嬿的话,女子苦笑:“别说升官加爵了,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王嬿大惊,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性命?”

女子叹气,一边安抚地按住她,“你还小,不懂这些。今日我千辛万苦出来,就是为了找你爹求情。你爹是前大司马,又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并且向来人缘好、有才干,如果他肯答应保董大人,那么董大人应可性命无虞。可惜……”

王嬿默然半晌。

“妹妹,你可帮得上忙?”女子试探道。

王嬿想了许久,才回答:“姐姐,我也不知道。父亲平素很严厉,虽然我知道他心里对我们是很疼爱的,但是我的兄长们都很怕他。父亲虽然很开明,让我读经书、长见识,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定不赞成我接触朝廷里的事的。我也没试过。但是姐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想办法,会尽力,希望能够帮到董大人,哪怕一丝一毫。”

她说得郑重、真诚,女子看在眼里,默默叹息一声,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她并不惊奇王嬿对董贤的好感,因为在她自已心目中,董贤就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于是想当然地认为应该所有人都和自已一样。只是这所有人,自然不包括宫中那些企图争权夺势以及对董贤充满嫉恨之人。

轿子把王嬿在距离王莽宅第不远的地方放下来,她的小丫鬟兰台正焦急地等在路边。女子从腕上褪下一只带铃铛的金镯子,给王嬿套在腕上,发觉略大了点。

“不要紧,过得几年便合适了。”她按住王嬿的推却,做出极诚恳的样子,“妹妹,我没料到会遇见你,仓促间没准备,你且笑纳吧,当做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也是你我有缘结识。我们,后会——有期罢。”

但愿有期,如果董贤能够逃过此劫。

王嬿目送轿子走远了,怏怏回头,就看见迎面过来的两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傅稚游和西门君惠。

傅稚游先笑了,回望身旁的西门君惠:“道长,今日出门前你说会路遇贵人,可是这位?”

西门君惠其实早在傅稚游之前就看见了王嬿,只是一贯地无动于衷、没有表示,装作没看见而已。闻言,他不置可否,仍然没什么表情,更别说任何表示了。

傅稚游显然早已习惯了他,并且适应良好,所以丝毫不以为忤。他跳下马,站在王嬿面前,好整以暇:“王五公子,这么巧?”

“呃,傅公子,好巧,好巧。”王嬿一边口不对心,一边寻思怎样解释自已这个时辰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这时看到一旁仍端坐马上的西门,也只得出于礼貌招呼道,“西门——道人也巧。”

她在心里始终觉得叫西门好些,比较习惯,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自然不能直接西门君惠西门君惠地直呼其名。叫道人总觉得怪怪的,说不出的别扭。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因为西门虽然穿着道袍但并不像道士?

“你这是——”傅稚游奇怪,王嬿带着个小丫鬟,怎么站在这里?

西门君惠插话:“还用问吗?看她面带惊慌、双目游移,身旁又只有一个小丫鬟,一定是私自从家里出来的。”

王嬿狠狠地瞪了西门一眼,挺起胸脯(其实这时候她还没什么傲人的资本),强辩道:“谁、谁说我是私跑出来的?本公子分明,分明……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其实分明是“分明”不下去,“分明”不出来了。

傅稚游了然,“哦”了一声。他托着下巴想了想,然后对王嬿说:“如果王五公子你的事情办完了的话,是否赏光跟我和道长一起去草楼观品茶?我可以叫人知会你大哥,让他一会儿来观里接你。”

兰台在一旁轻扯王嬿的衣袖,一劲使眼色。

王嬿自然明白意思。兰台是说,小姐你该疯够了哈,趁现在出来时间不长赶紧回去,可千万别随便跟路上碰到的两个陌生男人去什么草楼观,你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去,你知道他们安什么心?就算他们不是坏人,可我们偷跑出来万一被老爷知道了……

王嬿瞪兰台一眼,扬了扬下巴。

兰台也立刻收到小姐的意思。小姐是说,你安啦,他们两个我认识,信得过的,一切有我。这样正好,反正已经从家里偷偷溜出来了,不如索性玩个痛快。再说,草楼观我还没去过呢。而且,现在回去万一让爹撞见、或者已经被爹发现了怎么办,不如等会儿和大哥一起回去,这样凡事有大哥,要受罚也是罚他。

看着主仆两人在这儿打哑谜,傅稚游倒是饶有兴味,西门君惠却满脸的不耐烦,两条眉毛几乎快要拧成麻花。

“到底去不去?”

听西门君惠这么问,王嬿更是一点犹疑都没了。“去!为什么不去?当然去。”她高高地昂起了头。

“上马。”西门君惠简短说。

“上、上马?”王嬿愣住了,然后变得迟疑。是哦,她都没考虑过交通工具的问题。

傅稚游笑了:“怕什么?我抱你上去。”

王嬿面红耳赤:“傅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这下轮到傅稚游怔住了。西门君惠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眉毛都挤在了一堆。

傅稚游挠挠头,“我差不多可以算得你的父辈了。在我眼里,你不过一个小女娃,哪里就关乎男女大防了?”

王嬿气结。亏她还对傅稚游一直都有好感呢,他竟一再说她是小女孩,虽然上次在云来酒楼的八宝玫瑰鸭的确很好吃……哼,他不只没把她当女人看,还说是她的父辈,更加拉开了距离。

“那也不行。我毕竟是女子,你是男子,和我又不是近亲至亲,怎能、怎能、扶我上马、还共乘一马?”

她终究没好意思说那个“抱”字,改了“扶”。

傅稚游犯难了。他和西门君惠轻车简从,连侍卫都没带,两人两马就出门了,这时哪里再去找一顶轿子来?

“要不——”

王嬿的“要不”刚出口,未及说下去,只觉身边一阵疾风,然后自已身体一轻,竟然是被人掠了起来,然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了马上。

她瞪大眼睛,看到同样瞪大眼睛站在地上的傅稚游和兰台,刚想要惊呼,就听得耳畔传来语声:“要不?要不什么?哪来那么多噜苏?他和你男女有别、又不是亲属,我是道人,方外之人,总没的那些讲究了吧。”

要不,她原本是要说要不她就不去了。

王嬿这才反应过来自已坐在西门君惠的马上,而西门就在自已身后。那她,岂不是等于坐在他怀里?这世上的男子,除了大哥王宇,她还不曾与任何人这样亲近过。

她立时全身僵直,动也不敢动,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是一味低着头脸红心跳了。

兰台哀叫:“小姐!”

傅稚游看到王嬿蔫吧的样子,失笑一阵,对兰台说:“麻烦你回府告诉大公子,让他来草楼观找我们。”赏了几枚金五铢给兰台,然后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率先前行。

西门君惠也一夹马腹,座下的马儿迈开了四蹄,快跑起来。

王嬿坐在马背上,只觉得风声呼呼,景物一样样向后掠过去。全然没有平时和大哥骑马时的兴奋和欣喜,一颗心如鹿撞,她紧张得全身绷紧。

西门君惠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你坐得像一根木桩。越紧张越容易从马上摔下去。”

他的呼吸拂在王嬿的耳朵和颈上,她禁不住缩了缩。

西门君惠坐得离她稍远了点。王嬿刚刚略微放松,谁知他想一想,又凑近了她耳边道:“你很紧张?为什么?”

王嬿只是摇摇头。

“你怕我?”

“才没有!”

西门君惠笑了。

如果王嬿不是那么紧张和如临大敌,也许她会发现,今天的西门很喜欢笑,笑了很多次。

当然,她若知道是自已惹他发笑,想必会更加羞恼。

她有些糊涂,搞不清楚方士、以及西门君惠这样的修道者,为什么就可以不必理会男女大防?

她心里觉得虽然西门君惠是修道之人,但是与其和他共乘一马,还不如和傅稚游呢。至少她觉得妥当些,不会这样局促。

至于为什么局促,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却是尚不得而知的。要到好几年后,她才能明白这个下午的种种到底为何。

一个时辰后,草楼观到了。

草楼观结在终南山北麓,原本是当初周康王的大夫,函谷关令尹喜的故宅。尹喜在此结草为楼,以观天象,因名“草楼观”。后来尹喜遇到老子而得道,周穆王为他建祠修观,招揽幽逸之人,置为道士。从那时开始,问道授经,于今不绝。后来秦始皇于楼观之南建清庙以祀老子,汉武帝于楼观之北为老子造祠。

彼时道教尚未成立,正在一点点形成雏形,等到正式作为一种宗教,还需140多年,要等到张道陵创立正一盟威之道,即正一道、天师道,才有道教的出现。

道教之前,只有道家。而道家与道教是两回事。

“道”乃中国上古原始观察自然的基本科学,代表上古传统文化以及统称。公元前四五千年,中国上古史所称的三皇五帝、黄帝轩辕氏的时期,为“道”的远古渊源之本。及至公元前二千二三百年开始,唐尧、虞舜、夏禹三代,政治、教化互为体用,君道师道合一不分,再至夏、商、周,天人鬼神等宗教哲学思想萌芽,“道”一直是中国文化传承“学者所共术”的道统。甚至诸子百家,也统统渊源于道。

春秋、战国时期,儒、道渐次分家,法、名、墨、纵横等诸子百家学说门庭分立。诸子百家尽管侧重点不同,在天道上却是一家,是在古道衰微的信仰背景下兴起的。华夏先祖信奉独一神,遵循古道信仰,直到春秋战国周室衰微,王道废弛,礼崩乐坏,大道隐没,遂兴起诸子百家。

及至秦汉,诸子百家学术思想从繁入简,分而又合,神仙方士思想于彼时兴起,配合顺天应人的天人信仰,帝王政权与天命攸关的思想大为鼎盛。自汉初有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的观念以后,六家——儒家、道家、墨家、名家、阴阳家和法家——之间的相承因袭,愈来愈明显。

道家以“道”为核心,认为天道无为、主张道法自然,提出道生法、以雌守雄、刚柔并济等政治、军事策略,具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更像是一个哲学流派。至于后来的道教,则是阴阳家与道家思想结合形成的宗教派系。

诸子百家在天道神学领域是鸣而不争,观念一致的,都认为天地万物是上天所造,应遵循一定的“道”。就连孔子编汇的《易经》、《诗经》、《尚书》、《礼记》、《春秋》、《乐经》等,实际上也都属于对华夏古道信仰的记述,为诸子百家所共识和共有,并不能单单归在儒家。

三人两骑行到草楼观前山脚下,已有人迎在路边,傅稚游翻身下马,姿态极为潇洒。

西门君惠也下了马,然后看向王嬿道:“扶你跳下来还是抱你下来?”

王嬿红着脸,低声说,“劳驾,扶我下。”

西门君惠伸出一只手,王嬿在马背上慢慢侧转身,把另一条腿从马背另一边换到这边,隔着衣袖把手按到西门手臂上,看了看地面。

还有那么高。

王嬿闭了闭眼,鼓足勇气……

她的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西门君惠收回手,正了正自已头上的混元巾,负手转身,向傅稚游走去。

王嬿气得跺脚。她分明敢跳的,谁要他抱她下来?虽然他的抱不过是双手叉在她腰上,并无其它身体接触,但,但……

她在这边跺脚,那边西门君惠和前来迎接的人寒暄几句,转头唤她:“怎的还不过来?腿脚麻了走不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