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自幼在父亲熏陶下爱读书,也读了不少书,虽然早慧,但并不想现在就在那些方面也早慧。

她和那些比她大两三岁的堂姐们出去玩儿,是见过她们如何在偶遇的男子面前扮娇羞、故作柔弱的。而一转身,她们一个比一个说话没遮拦、举止没风度,也一个个颇有主意。她才不要学得那样虚伪做作呢。

一个宫女带着王嬿左转右转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便要派太监传唤官房,王嬿赶忙制止,说自已只是想整理一下衣服,并不是想如厕。又支开宫女,说等会儿自已回去。宫女想一想席上还要自已伺候,况且这位小小姐并非如厕,无人服侍倒也无妨,于是叮嘱王嬿两句便转身回了席间。

“官房”是皇帝、后妃们使用的便器,有专门的太监保管,需要时传唤,从净房搬来供使用。汉朝人文雅,常用“更衣”来作为大小解的婉辞,因为如厕时要脱掉下身的衣物,以免沾染污秽。

据说当初汉武帝临幸卫子夫,即是在更衣房中。《史记·外戚世家·卫皇后》中有载:“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

只是当时武帝到底是如厕还是真的只是换衣服很难说,也有可能是如厕完毕换衣服,总之都是顺道办了卫子夫。毕竟太史公在此处的描写十分婉约,大约也只能猜测。

王嬿对着铜镜照了照,看到一张周正俏丽的小脸,此刻正放松地吁出一口气来,仿佛身上的枷锁暂时松开,能够短暂地歇口气,不禁冲镜子吐了吐舌头扮一个鬼脸。又顺带理了理衣襟,扶正一边一个的圆发髻,然后离开屋子打算趁机四处走走。

更衣室外是一条刚才宫女带她走过的长廊,她知道沿着来时方向,长廊走到尽头左转,便能望到举办宴饮的大殿。于是她开始朝相反方向走。

她这是第一次进宫,自然十分好奇,但深知宫中规矩和禁忌多,也怕迷路,故而不敢太过乱走。但沿着长廊走走,看看另一头有什么,通向哪里,总归是安全的。

月光如水,洒在宏伟的汉家宫殿之上,汉白玉石阶映出斑驳的树影,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柔和的银辉笼罩。宫灯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昏暗然而柔和的光,照在王嬿充满好奇的小脸上。她在这片宁静中显得格外娇小。

她轻手轻脚走着,留意到长廊刻满祥云和瑞兽的栏杆。只是长廊的这一头并没有她以为的长,很快便走到尽头。尽头处有两只石狮子,仿佛感受到了王嬿的到来,它们的眼睛在夜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似乎在默默注视着这个小小的探险者。

王嬿踮起脚尖,想去摸石狮子的眼睛,但囿于身量太矮,只摸到石狮子的身体,触手是冰凉坚硬的质感。她仔细去看,才发现并非石狮的眼睛镶嵌了宝石,不过是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光芒。

长廊外,稍远处有一汪池水,在夜色中泛着微光,水面上漂浮着点点花瓣,恍如梦境。

太液池,那会不会就是太液池?王嬿想着,一边脚下就想向那边移动。

这时,有宫女和太监们的低语若隐若现,远远从池水那边而来,似乎目标正是这条长廊。王嬿立刻止步,回身而走,小心翼翼避到一间屋子旁。

宫女太监们从王嬿身旁经过,一无所觉。王嬿捂着嘴偷笑,感觉自已仿佛在进行一场有趣的冒险。

她正准备重新去探探那池湖水,突然听到屋内一个压低的语声:“仔细让皇上发现。”

声音出自一个女子,十分威严。

另一个声音低应了一声,也是女子。

王嬿心跳如擂鼓,匆忙跑开,却在慌乱中不辨方向,向湖水方向跑了几步觉得不对,又想跑回大殿上。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女子从屋内走出来,返身掩门完毕,回身正正撞见王嬿。女子没想到屋外有人,不由得一怔。

王嬿认得那块覆面的墨绿薄绫,正是刚才跳舞女子面上那块,然女子的衣饰却是月白的宫装,发式也是宫中嫔妃常梳的发式,头上也没有那几支摇曳生辉的金步摇。

见女子凌厉的目光望向自已,王嬿吓得想哭,急中生智,立刻就势瘪了嘴,上前行了个礼,委屈吧啦说,“姐姐,你能告诉我怎么回到大殿上么?我更衣出来迷了路。”

见只是一个迷路的女童,看服饰应该是某位大臣的家眷,而她分明不认得自已的身份,没有称呼娘娘,却叫姐姐,显然不熟悉宫中诸人。又想到自已覆着面纱,于是女子并不开口,只是指了指大殿的方向,然后快步离开,却是走向另一边。

王嬿不敢停留,生怕屋内的另一人也出来。那个声音十分威严,语气中有着恐吓和威胁,令她十分惊怖。她不知道如果被那人撞见会怎样,还能不能这样假装迷路蒙混过去。对方既然说了不能让皇上发现,那必定是一件极其紧要之事,而若对方怀疑自已有偷听之嫌……这里可是皇宫。

王嬿几乎一路小跑,跑离了那间屋子,然后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长廊上悬挂的寥落宫灯无法照亮远处的宫殿,夜色中只能望见那些宫殿巍峨的剪影,此刻在她眼中显得神秘莫测,威严凶猛,不再只是初时看到的单纯的雄浑宏伟。片刻前还觉得如水的月光洒下柔和的银辉,现在再望去却月光如刃淡漠清冷,充满敌意,守护着皇宫的权谋和隐秘,将一切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王嬿沿着长廊继续往回走,一位贵妇从远处迎面而来,正是自已的母亲。王氏迟迟不见女儿归席,放心不下寻来,此刻见女儿一脑门汗一个人在廊上徘徊,脸上还带着惊惶,不免又是一阵数落。

“怎的你小小年纪就这样大主意?这儿是宫里,不是咱们自家院子,你怎的就敢支开服侍的宫女自已乱跑。现下迷了路找不回来可不慌了?你哥哥们像你这样大时也没这么顽劣。你呀,几时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王氏没有多想,以为女儿脸上的惊惶是因为迷路。

王嬿心念一动,问道,“娘怎么知道女儿是迷了路?”

王氏一指来时方向,“可巧在那儿遇见一位娘娘,见为娘像是四下找人,便说有个问路的小女孩在这边——”

“娘娘?”不等母亲说完,王嬿立刻问道,“娘怎知是位娘娘?那位娘娘面上可是覆着薄纱?”

王氏好笑,“自然是位娘娘。娘又不是头一遭进宫,岂会连身份都辨别不清,何况那位娘娘身边还有两个宫女跟着。”

“面纱呢?那位娘娘面上可是——”

王嬿被母亲不悦地打断,王氏说道,“你这孩子怕不是着了魔?人家娘娘好端端蒙面纱做什么。”

“没有么……”王嬿喃喃,想要再问,被母亲又是一番呵斥,然后被领回了宴席的喧嚣之中。

王嬿默默坐着,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母亲说是娘娘,那便自然是位娘娘。想来是不愿人发现,除了面纱。此前自已遇到时分明那位娘娘孤身一人,身畔并无宫女,想来是宫女另候在他处,这位娘娘独自去那间屋子会另一位……

她悄悄去望皇上的妃嫔们,想要从中发现那位娘娘。却发现自已慌忙中只隐约有印象那个女子穿着月白衣衫,而此刻殿中妃嫔着月白的却有好几位。她不敢明目张胆去观察,唯恐引人注意,尤其引得那位女子。毕竟,自已无意中偷听到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若是被发现自已在寻觅对方,恐怕立刻便会引起怀疑……

“仔细让皇上发现”,这句被她听进耳朵的话,得蕴藏多少秘密啊。

不让皇上发现,往轻说就是瞒着皇上,往重说则是对皇上扯谎。无论瞒着还是扯谎,都是欺君。

欺君之罪都敢犯的人,得是多么大胆啊。

从小,她就被爹教导着要三从四德,忠君爱国。今夜的发现,颠覆了她的三观。

宫里的女子,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吗?她们不是更该忠君?怎的却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王嬿觉得一刻也待不住了,只想立刻离开这皇宫。掌中舞固然稀世罕见,惊艳绝伦,但也冲不淡她心里的不安。这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背后,她不敢想,只觉得惊惧。

她的目光接触到对面席上长兄王宇递来的目光,饱含关切,立刻就变得略微安心了些。自小兄长就说,只要有兄长在,她便不必害怕。从小到大都是兄长保护她。当然,在娘眼里,却是纵容。

她又从女眷席上望向对面坐在众官之间的父亲。

王嬿对父亲一向充满敬畏和孺慕。父亲历来是威严而庄重的,虽说中等身量,相貌算不上俊秀,但眼中透露出不可忽视的权威,沉稳的举止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然而面对七岁的女儿时则多是温柔和关怀。

此刻,她看到身着朝服的父亲端坐席中,身姿挺拔,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独坐时面容凝重,眼神深邃,威严而不失温和,依然是平素那份淡定和从容。而一旦与身旁的官员们寒暄、饮酒,脸上则带着谦和的笑容。

她九岁的心灵难以理解父亲肩上的承担和曾经显赫的地位,但她知道父亲对皇上十分忠诚,即便远在新野,也在为国家和百姓的福祉挂心、操劳,不肯稍歇。她静静凝视父亲,心中充满了敬爱和崇拜。

但她无法看出父亲的沉着自若之下隐隐透出的疲惫,也无法感受到父亲深藏在心底的忧虑与压力。她并不清楚从帝都到新野,又从新野回到帝都,父亲的命运起起落落,如今又面临着什么样的朝政动荡与权力斗争的挑战。但她望着父亲深沉的眼神,却从不怀疑父亲胸中的远大抱负和对家族未来的憧憬。

许是感受到了凝望,父亲与女儿的目光相触,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王嬿立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觉得,在这个充满权谋与诡计的宫廷中,父亲会是自已最大的依靠。

然而这种安全感仅仅停留了一瞬。她意识到这是皇宫,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作为臣子的父亲也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她默默在心里祈祷,祈望父亲能带全家重新回到新野去,远离宫廷,远离权力的漩涡,远离皇宫的阴暗与秘密。

王嬿安静坐着,目光清澈,如水掠过那晚。

如果有复刻机复刻出她眼中当时的诸人,那么将是——

极力言笑纵情欢乐但病弱的身体已经不支的皇上。

高高在上含笑晏晏但却极为威严的太皇太后。

自始至终神情莫测的赵太后。

自始至终脸上浮着笑容却面目模糊的傅皇后。

一众姿容各异神情也各异的妃嫔。

艳丽妩媚意气风发的大司马董贤。

举止合度不苟言笑的爹。

和她一样强按好奇端坐如木桩的兄长。

低眉顺眼的娘。

飞扬跋扈前倨后恭的匈奴使臣。

或趋迎或桀骜的臣子们……

在掠过妃嫔时,她看到一张介于美艳清丽之间的姣好容颜,似曾相识。而发式、宫装,像是自已之前撞到的女子。自然是没有薄绫覆面的。

只是,这似曾相识之感来自何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王嬿只想快点离开这座皇宫,觉得最好远远离开。她以为自已只是一个看客、过客,看别人都如传奇,却不知道自已即将成为最大的传奇。

那时候,许多人还在,真欢笑假欢笑地活在世上,尽享着荣华。如果他们知道生命如斯短暂,那么这盛宴的一晚,是不是会放开怀抱抛下算计真心地笑一回?生活并不总是如此慷慨,命运更是伺伏着,等待在花开富贵月满中天的一霎,凌厉出手,扼人咽喉。

那晚之后,许多事都变了,差不多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