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寝宫中灯火通明,泰昌皇帝斜靠在御榻上,面色苍白,眼袋深重,神色疲倦,才十来天功夫,原本正常的他,就已经消瘦不堪,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艰难地扭了扭身子,想让自己舒服些,毕竟穿着朝服躺下总是难免膈应的,不大的动作,却是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虚汗直冒。
侍立一旁的王安赶紧上前扶住,用绸绢为天子擦拭起额头来,望着皇帝锡纸一般的面孔,在这明黄华丽的宫室中,更显得苍白,王安心中只觉得不忍和悲哀,今天是八月二十三日,新皇登基不过二十三天,皇帝就已然预感到自己身体可能支撑不住了。
王安目光中难掩哀伤,门口侍立的魏朝大太监却面无表情,似在沉思;朱由校侍立一旁,心中不忍,暗自低头,在这沉凝的气氛中等候着“父皇”的训话,宫内众人不敢发出声响,连呼吸都尽量控制住,一时间,只能听到天子急促却又短浅的喘息声。
“由校,前些日子可有不适?”虚弱的声音缓缓传来:“咳咳咳,父皇看你大典那天心神不宁的样子。”一阵咳嗽,泰昌天子满含歉意的看着自己的长子,终究是自己没有看顾好。
“劳父皇挂念,儿子无事。”朱由校闻言抬头,看到父皇那形容枯槁的样子,触到那关心的目光,心中愈发不忍:“儿子还请父皇好生休养才是。”语气中也带了一丝关切。
“咳咳。”泰昌天子又是一阵咳嗽,心中不免悔恨,但也知道有些与自己儿子多说无益,艰难的摆摆手道:“本是要下月初九为你操办的,现在怕是要仓促提前了。”
“父皇。”朱由校眼眶微红,声音微微发颤。
“好了,今日就在宫中歇息吧。”泰昌的精力终是不济,强撑着道:“只盼你好好料理这天下,莫要亏待了选侍。”说完疲惫地闭上眼睛,轻轻摆了摆手,王安拱手行礼,就要引着皇长子下去歇息,往偏殿而去。
朱由校眼眶更红,没有说话,深深躬身行礼,步履沉重地往外走去,在偏殿歇下,十五日进宫后,这是他这几天再次进宫,这几日颇不平静:
十六日吏科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上书斥责先皇郑皇贵妃占据乾清宫,后又与吏部尚书周嘉谟一道,直接去郑皇贵妃兄长,郑养性府邸登门喝骂。
一时间朝臣百姓纷纷叫好,群议沸腾之下,郑养性不得不入宫劝说,郑贵妃只得移居慈宁宫,郑养性上书请皇帝奉还封后诏书,而后朝臣又群起上奏,请求皇帝早定储君,并弹劾方从哲失职。
内阁也是剧变,许是感到时日无多,皇帝这几日接连下诏,先是因前下旨召入阁的辅臣史继偕未到京,感到辅臣缺乏。
十九日擢南京礼部侍郎何宗彦、刘一燝、韩爌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二十日,擢南京礼部尚书朱国祚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又召前辅臣,东林魁首叶向高入阁。
首辅方从哲似乎得偿所愿,却开心不起来,有苦自知,刘一燝、韩爌、叶向高都是东林党人,叶向高更是东林魁首之一,而非东林的史继偕、朱国祚、何宗彦均未到任,他只觉得势单力孤。
东林在先皇时争国本,力保皇帝继位,终于等到了回报,而自己离去职回乡的日子时候大概不远了,好在他也有自知之明,此时也无力去争了,只希望自己的低调配合,能换来一个平安。
到了晚间,朱由校被內官引着,再次进入皇帝寝居,等候不多时,诸大臣及到了殿内,众人参拜过后,静待躺在御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皇帝口谕。朱由校静立一旁,一路走来,他不由紧张,恐怕就是在今天,自己要成为大明帝国的正式继承人了,无形的压力和激动扑面而来,即使在来的路上仍觉得空白,此刻只能低下头,隐藏自己紧绷的情绪,但却没有发现由于太过用力,紧握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半晌,泰昌天子终于睁眼看了一眼众人,眼神黯淡无光,奉召来得文臣有阁臣方从哲、刘一燝、韩爌、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礼部侍郎孙如游等官员,勋贵有英国公张惟贤,在其中六品的吏科给事中杨涟显得尤为突出。
皇帝强自振作精神,但声音还是微弱,道:“见到众爱卿,朕很是欣慰。”又虚弱地指了指朱由校:“皇长子由校素性敦厚,自小聪颖,今立为太子,诸位爱卿日后用心辅佐,必可成为尧舜一般的君王,兴我大明。”
短短几句话仿佛就耗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王安赶忙扶住。方从哲见状也是立即领群臣,向朱由校见礼,口称太子,朱由校连忙回礼,心潮起伏不已。
略歇了一会,喘息了几口,泰昌天子又道:“李选侍其人伴朕多年,性情温良,欲册封为皇贵妃,众爱卿以为如何?”话音刚落,只见一宫装人影从屏风后急步走出,拉上朱由校夺门而去。
众臣都惊诧莫名,回望相顾,只见皇帝的脸色也尴尬不已,众人方才醒悟过来,恐怕就是李选侍,专宠内宫,果然“名不虚传”。
门外,李选侍急声对着有点发懵的朱由校道:“由校,去告诉你父皇,我要做皇后!”颐指气使,许是因为太过急迫,手上用力,捏的朱由校一阵肉疼。
朱由校抬眼看去,这是一张略微变形的面孔,这就是那骄横的李选侍吧!他一时只觉得脑门热血上涌,又痛又恨,一种被人盛气指使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何况眼前这个女人还虐待死自己的生母!
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努力按压住胸膛中沸腾的血气,朱由校强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李选侍一眼,随即低头应道:“是。”
情绪激动的选侍并未发觉,现在的朱由校和原来那个懵懂懦弱的贪玩孩童,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只是沉浸在自己这些日子计划落空,最大的靠山又眼见不保的惊怒之中。
待挣脱李选侍拉扯的胳膊,朱由校步入殿内,没有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向皇帝禀告道:“父皇,选侍欲为皇后。”为了让众人都知道此事,他没有压低声音。
包括泰昌天子在内的所有人,一时间都愕然无语,沉默相对良久。半晌过后,方从哲领众人跪拜行礼,离开了乾清宫皇帝的寝居,朱由校也一同跟随而出。
不愿直视众臣目光,及至出了宫门,望着无垠的天空,朱由校方才长出一口气,肃声自语:“我是大明太子!”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后的乾清宫,轻轻揉了一下手臂的上的红肿,眼神中冒出了前所未有的欲望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