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一时有些过于慌张,竟忘了尊称。
琵琶紧盯着长宁的两只袖口,那里幽幽地闪着绿森森、黄莹莹的荧光,仿佛鬼火重重,飘飘忽忽要缠上身来,将长宁公主,十五殿下,甚至连同永寿宫的所有人一齐拖下阴曹地府,而那十殿阎王,恰是当今陛下——长宁的父皇。
马车在回宫的官道上辘辘地疾驶着,距离宫中的路程越来越近。琵琶咽了一下口水,欲伸手去擦拭。
“莫忙了,擦是擦不掉的,唯恐还沾染你身上。”长宁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难怪父皇让我务必在天黑前回宫,原来是为了这个。父皇终究还是疑心我了。”
“公主今日一切可都还如意吗?”琵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忧心忡忡道。
“目前为止,都在咱们意料之中。再有,就看回宫后的了。对了,出宫前我不是嘱咐过你,从那两罐子蔷薇硝里各取一些粉出来,现下可在吗?”
琵琶忙从袖中掏出用素绸帕子包着的硝,“都在这里了。”
“有这些,尽足够了。”长宁用手捻了那硝,细细擦搓过每一处有荧光的布料,发出“噼啪噼啪”微弱的响声,亦有极为细小的火星子迸溅起来,很快又熄灭。
一时,马车内气味并不大好闻,像极了每年千秋节燃放完焰火的空气中的味道。
眼见着,衣服上的荧光悉数消失殆尽,琵琶和长宁都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的长命锁呢?”长宁问向琵琶。
“公主放心,奴婢已收回来了。”琵琶解开衣襟,从颈子上掏出那银锁,反复确认长命锁和自已的衣服都没有沾染到荧光,才又贴身戴好。
撤下黑布,又将车帘轻掀开一道缝子,春日里,黄昏的和风吹进来,车内气味才散了好些。
“将炉子里的熏香点上吧,就用我平日里常用的那个香粉。”
自从孝慈皇后薨后,皇帝就日渐一日地越发疑心深重。前几日,李淑妃魇镇的事情一出,自然是牵出萝卜带出泥,后面一系列的皇子、皇后中毒案也都被翻出来,把整个后宫算是折腾了一个人仰马翻,闹得四处人心惶惶。
只是待闲下来细想想,皇帝又觉得此中多有巧合、疑点,是以将涉事诸人都欲先后试探一番。今日皇帝将装有私印与立储密诏的匣子交给长宁,让长宁带给太子。此举颇有一石二鸟之想。
一则是,皇帝觉得宫中除太子外再无人可全信,自已年事已高,为防万一,欲将私印与立储密诏交给太子,但又不想让朝臣、妃嫔们过早知晓此事,江山动摇。于是借着宠爱的幼女长宁出宫探望太子的名义顺便代为传递,掩人耳目。
二则是,这黄铜鎏金匣子的夹层中藏有少量无色无味的荧粉,开启匣子的人手上乃至双袖必然沾染此粉。倘若长宁安分、别无他想,就不该打开此匣。倘若打开此匣,不论是什么原因,都该秘密处死。
长宁在乾清宫殿内才听闻皇帝要她给太子传递东西的时候,就已然大概明白了皇帝的意图。索性将计就计,以此来探一探皇帝派来身边这个刘姑姑的虚实。
听闻常公公临行前嘱咐驾车的女官务必天黑前回来,长宁就猜到匣子中的机关极有可能是荧粉,遂以准备礼物为由,提前让琵琶取了含有银硝的蔷薇硝带着。在去的路上,又故意当着刘姑姑的面,把匣子打开,只是打开之时,长宁已然把最上面的私印换成了每个皇子、公主出生时珍宝司都会送的长命银锁。倘若刘姑姑是忠心自已的还好,若是效忠皇帝,去私下汇报,匣中之物对不上,皇帝疑心不说,大可因此治她一个污蔑公主的罪名。
虽说皇帝的想法长宁已然猜到七七八八,但是此行也不算没有收获。除却已提前“放虎归山”的刘姑姑结果未定,那立储密诏上赫然写着“……兹传位于太子标。若不能成,皇孙允炆继之……”
长宁冷笑,太子标继位并不算意外,只是哪怕没有太子标,皇位继承竟也轮不到旁人,必得是太子标的儿子才行。自已这个父皇真是太分得清血缘亲疏了,同样是自已的儿女,仿佛太子一家才是亲生,其余的不过是陪衬、帮手,甚至是棋子罢了。不,与其说血缘亲疏,倒不如说他担心江山落入旁人手中,毕竟只有太子标才是孝慈皇后亲生,唯一一个没有外戚的皇子。
自已的母妃,他最爱的宠妾,也是被李氏毒死,但是他一样为了李氏两个兄长的军功而选择佯装不知,息事宁人。哪怕隐约猜到九皇子、孝慈皇后也是死于李氏毒手,他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真正赐死李氏,乃是因为李氏家族权位太重,唯恐功高盖主,为保江山社稷稳定才发作、敲打。
世人都说自已这个父皇最重感情,与孝慈皇后鹣鲽情深,或许登基称帝前是如此吧,只是后来他也同那些前朝成百上千个,被权力迷了心窍的皇帝们一样,心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只有他的皇位权威……
长宁正想着,忽然听见常公公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已早已回到宫中了。
“殿下一路辛苦了!陛下在殿内等您好久了,快里边儿请吧。”
长宁掀开车帘,夕阳在山,满目金红,照得这宫城和宫人们都仿佛浸泡在血水中似的,猩红又潮湿,在地上拖出一道道阴影般的、长长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