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酷暑。
“姐姐!姐姐!”
长宁正在当窗理妆,只见秋鸿慌了神一样飞跑进来,脚下一个不稳绊在门槛上,跌扑着跪在长公主脚下。
“陛下……陛下宣召您进宫……”
闻言,长宁动作一滞,瞳孔微微紧缩。
“啪——”
手中握着的犀角梳子的梳齿折断了一个,掉落在地上,在寂静如死的屋内发出极清晰的一声脆响。
皇帝没有死!韩丽妃投毒失败了!
第一次,长宁感觉无边的恐惧铺天盖地没顶而来,眼前微微一黑,一时间忘了呼吸。
原来,年前皇帝第五次北征,因为当时韩丽妃最得帝心,宠冠后宫,所以与当年的权贤妃一样,被允许伴驾随行。在归京途中,韩丽妃按照其表姐含山长公主临行前所嘱托的那样,侍寝后暗中拨弄了马车内装着炭火的铜盆,如法炮制毒气,以期将皇帝一招毙命。
只是可惜事与愿违,功亏一篑,兴许是马车内空间不完全密闭的缘故,也可能是韩丽妃炭火添的不够,皇帝经此一夜却并未死亡,不过也是遽然病重难支。是以,待皇帝的车驾一回到宫内,便立刻宣召了近臣和皇太子入宫觐见。
很快,长宁就又重新清醒冷静下来,她伸手抚了抚水银妆镜中仍然美丽精致的容颜,突然拔下发髻上的缠枝梧桐短簪用力刺了过去。
镜面应声而碎,露出后面装裱着的明黄诏书。
秋鸿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含山长公主的双膝,一双柳叶眼中流露出无比不舍又坚定的神色。
“姐姐,我会永远陪着你,生死相随。”
长宁闻言心头一暖,弯腰俯首将秋鸿扶起来,温柔地轻抚上他俊朗清秀的面庞。
“不要怕,我的宝贝。”
说罢,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落在秋鸿眉心。
若是此时抗旨不尊,拒绝入宫,那么当下立刻必死无疑,更是逃无可逃,还会授人以柄,让人平白怀疑含山长公主为何会如此抗拒、心虚。
若是此时入宫,万事一切未卜,前路茫茫,吉凶不明,生死参半。
只略微思量了片刻,长宁便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皇帝是否已有猜疑,既然眼下事已至此,无可后退转圜,狭路相逢,那么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望向身侧一直注视着自已的秋鸿,长宁终究有些不舍,轻叹了口气。
“我会尽量早回来的。若是过了酉时二刻我还没回来,你就——”
“我只求姐姐死生不弃。”
秋鸿打断了长公主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他腰间一直贴身佩戴的碧玉环解下来放到长公主手中。
玉环,
欲还。
长宁明白秋鸿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言,带了太祖皇帝的密诏就跟随前来通传的小太监入了宫。
乾清宫中日光不到,一片昏晦,有一个衰老的身影佝偻在九重明黄纱帐后面。
“咳咳咳……是长宁妹妹来了吗?”
“四哥,是我。”
长宁上前几步,走到榻前欲要跪下身来给皇帝俯首请安。
皇帝摆了摆手,淡灰色的影子透过明黄纱帐投映落在长宁脸上,灯烛一照,显得有些压抑狰狞。
“多谢四哥。不知四哥此番召长宁前来,所为何事?”
“朕……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只是想再见见妹妹罢了。”
皇帝此时其实已经中毒严重,虽然睁着眼睛但是却几乎看不清东西了,近在咫尺的含山长公主在皇帝眼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四哥是真龙天子,吉人天相,自有上苍神明庇佑,定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还请四哥……”
皇帝伸出手制止了含山长公主继续说下去。
“长宁,这话就不必再说了。咳咳咳——你知道的,呵,或许你和我一样讨厌这话。”
长宁默然。
等了一会儿,还是长宁率先开了口。
“四哥,这次,我把父皇的遗诏带来了。”
皇帝没有说话,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自从皇帝晚年后,疑心越发日益深重,几次三番派人暗中潜入含山长公主所居的宅院中试图翻找偷盗遗诏,可惜终究未果。
长宁对此自然早有察觉,唯恐皇帝有朝一日变卦反悔,会秘密处决了自已,最终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遂有了韩丽妃一事。
而此刻,长宁所言,其实已经不经意间透露出来,变相承认了自已有意毒杀皇帝的事情。只是不知是皇帝因为病重短思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对含山长公主方才所说的这句话并没有提出疑异。
长宁将明黄的太祖密诏从袖袋中取出,因为年岁长久,纸面显得有些微微泛黄。
“请四哥看看罢。”
慢慢的,长宁将密诏展开,双手捧着递给皇帝。
此刻,皇帝几十年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太祖遗诏就在眼前,但是皇帝却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竟然迟迟未接过来。
“四哥,不想看看吗?”
皇帝颤抖着粗糙干枯的手将诏书接过去,只一眼,瞬间呼吸一滞。
“咳咳咳——咳咳咳——”
太祖皇帝留下的秘密遗诏上竟然没有字,是空白的!
皇帝拼力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诏书,翻来覆去地查看,终究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右下盖着一个朱红色的方印,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皇帝失力的将双手垂下,倚在榻上兀自喘息,有些不可置信地将头转向含山长公主。
“四哥没有看错,父皇留给我的密诏上确实没有字,是空白的。”
长宁早就预料到了皇帝此刻的震惊、不解和迷茫,因为当年,自已拿到这份密诏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费解。
时经多年,长宁也是最近才终于想明白,或许,太祖皇帝当时也该是纠结茫然的罢。
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但是同时,他也是一个年纪老迈的父亲。他无比的怀念妻子马皇后和儿子太子标,是以也连带着看重、并对太孙允炆寄予厚望。但是,作为一个军政高手,他又很清楚,皇四子燕王棣才是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他果敢冷血,有胆魄,有能力,镇压得住满朝文武,守得稳大明江山。
只是,阴差阳错,无巧不成书,太祖皇帝对于他自已最终的抉择仍然犹疑不定,却最终撒手人寰。
眼见着皇帝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长宁再度开口。
“陛下设内阁,修运河,南征安南,五征漠北,迁都北京,编撰大典,派遣郑和下西洋,交互贸易,盖世之功,不亚于秦皇汉武。”
皇帝闻此,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将自已平生功绩记得这样清楚的反而是这个一直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妹妹。
“四哥,其实你也明白的罢,父皇他从未不认可你。自从靖难始,你这一辈子都在和自已较劲。”
皇帝倏然阖上双眼,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面上斧削刀刻般的深深皱纹滑落进他那已经灰白蓬乱的鬓发。
明争暗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最有默契,了结最深的还是兄妹二人彼此。
“我不后悔。”
此时,皇帝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但是,我好不甘心。”
皇帝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是长宁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是啊,明明淑妃娘娘也是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明明李家也有从龙之功,明明四哥你也是皇帝的儿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却像养蛊一样,让所有人都做了太子标的磨刀石。四哥,你当然是恨的。”
有一声极轻的叹息传来,不知道是皇帝的,还是含山长公主的,若是不留心细听,恐怕难以觉察得到。
“那么,你恨我吗?”
“当然,我当然恨。我不仅恨李淑妃,我还恨父皇,我恨我自已!当然,我最该恨的人,还是皇帝。”
听了含山长公主这话,皇帝微微一愣,似乎是有些不解,倒不是因为含山长公主承认恨他,而是她最后一句所说的恨皇帝。
皇帝?自已和父皇不就是皇帝吗?她这最后一句话又是何意?
长宁当然看出了皇帝的疑惑,仍旧平心静气地解释。
“向来,错的人都是皇帝,是最高位要权衡利弊、无情冷血的统治者,他是你和父皇,也不仅仅是你和父皇。每个人都因为皇帝而被迫改变,最终变得面目全非。若非皇帝寡情,淑妃李氏也不必阴毒争宠;若非皇帝,我的母妃也不会被困于深宫十数载;若非皇帝,你我兄妹二人也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只是啊,我恨皇帝,可是父皇已经是皇帝了,后来,四哥你也是皇帝了。”
仰面躺在榻上的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漂泊在海上日久的船员发现了新大陆那样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似乎是认可了似的微微颔首,喃喃道:“妹妹思维如此清奇,世所罕闻,实在不类凡女。我竟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四哥谬赞了,妾是凡女,不是仙人,难免爱恨贪嗔,七苦俱尝。”
长宁微微垂下眼睫。
“不瞒四哥,今年,我已经四十四岁了,我也已经争斗了大半辈子了,实在是不愿再斗了,请求四哥开恩,准我回金陵养老。”
皇帝略微侧了侧头,看向榻前的含山长公主,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脸庞,似乎是觉得不妥,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
“妹妹保养得好,仍然是旧日鲜妍的模样,望之如三十许人。”
皇帝叹了口气。
“既然妹妹觉得在这里过得不幸福,那便回去罢。”
“多谢四哥。”
长宁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
“四哥,临行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四哥。”
“说罢。”
“人人都说做皇帝是天下古今第一得意之事,那么四哥得偿所愿后,这辈子过得幸福吗?”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有想到含山长公主会这么问。这世上,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帝洪福齐天,还从未有人问过皇帝过得好不好。
“或许也曾经幸福过罢,但是终究都像春雨一样,既浇不透陈旧的种子重新发芽,也强留不住,最终都如同幻梦一场,过眼云烟罢了。”
皇帝有些感慨,出神地望着殿外的夕阳。
“我想,我大概明白父皇的心情了。亲情,亲情最无用,但也最让人渴盼。炽儿是个好孩子,我对他有些过于苛刻了,是我不好……”
兴许是说了太久的话的缘故,皇帝此时似乎气力耗竭,精神也变得恍惚起来,开始又哭又笑地自言自语,手舞足蹈。
“皇后……咳咳咳……你是孤的嬿宜吗?哈哈哈哈——”
一口血沫从皇帝口角涌出来,长宁拿起榻旁小几上的丝帕轻轻擦拭干净。
虽是夏日,但是入了夜也有些凉,而且皇帝此时病重,更受不得一丁点儿风,是以乾清宫的寝殿门户皆紧紧闭合着,皇帝榻前还另外点了火盆。
临走之前,长宁弯下身又在炭盆内添了几块新的银霜炭。
“高公公,陛下已经睡下了,有劳公公进殿陪侍罢,本宫这就回去了。”
皇帝的贴身总管大太监高永炎正候在廊下,看见含山长公主出来忙上前躬身行礼。
“奴才恭送殿下。”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寝殿内彻底没了声息。
翌日,国丧,天下知。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帝召英国公张辅受遗命:“传位皇太子高炽”。次日,卒,年仅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