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心里一跳,赶忙低下头来,轻声说:“不知道。女儿只见过他一次,而且酒楼嘈杂,或许女儿听错记错了他的名字也不一定。再说,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

王莽点点头:“希望不是。”

王嬿急道:“爹,你不会叫人去查去举报吧?”

她的焦急王莽看在眼里,心下了然。“不会。”他说,“但是我会让太后宣召他入宫。”

王嬿更急了,站起来揪了揪王莽的衣袖。董贤刚死,她不会害了傅稚游吧?

“放心,”王莽摸摸女儿的头,“爹还要感谢你的提醒。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傅喜此人能堪大任,爹是要请太后重用他。”

“爹,你真好!”王嬿跳起来抱住父亲的腰,因为董贤之死对父亲的怨怼消散了太半。

王嬿回到闺房,越想越觉得傅稚游就是傅喜,越认定便越是坐不住。上次草楼观分别,傅稚游让她有事可以派人去云来酒楼找他,于是她赶忙换了男装,仍是带了丫鬟兰台,悄悄溜出府去。

兰台雇了马车,她们一路来到云来。王嬿还是头一回自已跑出来这么远,更是头一回自已进酒楼,一进来见到四处人声鼎沸,顿时有点羞赧尴尬,暗悔自已冒失。

正想退出去,突然有堂倌过来招呼:“哟,王五公子,里边儿请!”

“你认得我?”王嬿忍不住指指自已的鼻子。连一旁的兰台都瞪大了眼睛。

“您上次不是和王大公子一起同来?今儿王大公子不得空?”

王嬿叹为观止。这云来果然不愧京都第一酒楼,堂倌竟然过目不忘。

她点点头,努力摆出一副见惯世面的大人样,轻咳一声,道:“嗯,那个,傅公子今日可在?”

既然堂倌有如此好的记忆力,自然不必解释是哪位傅公子了。

果然,堂倌把她引到一张临窗、清静点的案几前坐下,请她稍等,上了茶,说声“小的去去就来”便立刻离开了,显然是去通知傅稚游。

兰台坐在王嬿旁边,好奇地四处张望。王嬿轻轻嘘她一下,让她收敛,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尽管她自已其实也好奇得紧。

上次来是径直上了二楼雅间,独立的空间,除了能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风景外,以及房内的诸人,别的一无可看。何况上次即便连窗外风景也看不到,因为西门君惠“霸占”着窗边,她哪里敢造次过去张望。这次则是坐在楼下,唯有靠墙靠窗的位置有屏风相隔,此外整个大堂都是一览无余,十多张案几不规则摆放,几乎每张都坐有客人,大多三三两两吃茶饮酒,或吟诗作对,或倾身交谈,也偶有客人孤身独坐,自斟自酌。空气中漂浮着各种气味,酒气茶气食物气,还有颇为喧闹的人声嗡嗡嘤嘤在耳边,说不出的热闹。

虽然酒楼内客人多为男子,但也偶有女子的身影,有些像是江湖儿女,有些似是烟花柳巷中人,陪同着身畔的男子。

王嬿尽量不显山不露水地四处打量,突然隔着屏风,邻桌的话语声飘进了耳朵:

“嘿,董贤?别董贤啦,活着的死了,现在连已经死了的都轮到了。没听说傅太后被捋去太皇太后名号、贬为定陶共王母,丁太后被贬为丁姬了吗?而且,”语声压低:“墓都被掘了,用木棺代替了原来的梓宫棺,下葬时穿的珠玉衣也扒去了,说是不符合藩妾的身份……”

另一个声音插话:“当初傅太后死,皇上把她和元帝合葬渭陵,可不是占了当今太皇太后的位置?当今太皇太后才是正牌的太后、元帝的皇后哪。傅太后不腾位置,日后太皇太后怎么安置?听说了吗?挖尸的时候坟墓突然塌陷,死了好几百人,那个臭呀。”

褫夺名号,掘墓挖尸……王嬿先是惊愕,继而震惊。她还并不知道董贤死后的遭遇,若是知道,怕是更为……

震惊过后,她不禁暗叹,傅太后与姑祖母斗了一辈子,活着时她以为赢了,占了姑祖母的名号、墓穴,没想到死后又统统还回来。只是,姑祖母手段也未免太过狠辣。她揣测这一切都是姑祖母的意思,大约姑祖母一直念念不忘自已曾经遭受的屈辱,所以才一心想要讨回来。

只听邻桌又道:“死的也收拾了,还有些不死不活的……这王大司马把傅丁两姓外戚,一律免职流放,把傅皇后也废了,贬为庶人,听说傅皇后第二天就自杀了。”

众人啧啧。

王嬿心念电转,立刻便想起那位淡雅清丽的傅皇后来。傅皇后是哀帝刘欣的皇后,傅太后的堂侄女。哀帝崩后,傅皇后退居桂宫,谁知,如今竟自杀了。

她待字闺中消息本就闭塞,尤其自董贤一事与父亲闹别扭以来,父亲更是勒令兄长们不得在她面前议论朝廷和宫中之事,所以她还并不知道傅皇后与赵太后赵飞燕一同被废黜为庶人,而且同在哀帝陵园中自杀。

兰台丫头这时也听出议论的似是自家老爷,不由紧张起来,呐呐道,“小姐——”

“嘘。”王嬿摇摇头,让她什么也不要说。兰台只得闭嘴,焦虑地坐在一旁。

只听屏风那边先前发话的声音道:“这算什么,这王大司马连自已的叔父红阳侯王立都收拾了,对外人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太皇太后不同意也没用。现在哪,是附顺大司马者提拔高升,忤逆大司马者格杀勿论。”

“那我等——”

语声顿住,叹息声此起彼伏。

王嬿静静坐着,心里很是难过。她知道爹是一个严厉方正的人,但没想到外人竟是如此评价。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紫色深衣的男子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疾不徐在王嬿对面坐下,眉目带笑,丰神俊朗,潇洒已极。

王嬿本欲敛衽为礼,一想自已是男子装扮,于是改为拱手,一边轻声招呼道:“傅公子。”兰台在一旁也赶忙行礼。

傅稚游施施然还礼,未及开口,王嬿低声对兰台交代两句,兰台不情不愿,但还是拖着步子去了别处等候。然后王嬿左右张望了下,问道:“你一个吗?”

傅稚游不解地看着她。

“哎——,我是说,你和西门君惠总是焦不离孟的,怎么没见他和你一起。”王嬿故作大喇喇,但说完自已脸先红了。

傅稚游“哦”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小姑娘。难不成她对君惠有点意思?可是莫说她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就算是个绝世美人,西门君惠也不会放在眼里。西门这一生,是注定要叫许多女子心伤失望了。倒是要找个适当时机提点这丫头一下,省得她自讨苦吃。

他自已给自已倒了一杯茶,慢吞吞说:“我和西门君惠并不‘总’在一起,前两次是意外。”

王嬿被他的目光盯得很不好意思,急匆匆回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然后没话找话:“那个,你刚巧在云来?”

“我原打算回河内一趟,正要启程,听说你找我。”傅稚游并没有回答王嬿的问题,关于自已是否恰巧在云来酒楼,他只透露了自已的行程安排。

“傅大哥——”王嬿情急之下未经思索,脱口叫出了“傅大哥”,才觉不妥。怎么也该是“傅公子”,毕竟才两面之缘而已。一时恨不得咬掉自已的舌头。

傅稚游笑了,“真按辈分,你原该叫我叔叔的。不过,大哥就大哥吧,说明我还没有那么老。”

王嬿看看四周,压低嗓音,轻声说:“傅——嗯,大哥,你刚才说‘回’河内?那么你果然是傅喜么?”

傅稚游一怔。他此次入京自然是悄悄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也自然不能声张。小丫头如何知道他的名字?

王嬿鬼灵精,一看神情便知自已猜中了。她是知道傅喜的封国在河内的。果然,傅稚游点点头:“正是,我单名一个‘喜’字,稚游是字。”他分明疑惑,但却并不出言询问,只是静静等着。

王嬿叹口气。年长的男人都是这样吧,和爹一样,什么事都四平八稳沉得住气,不像大哥二哥吕哥哥他们,听到什么都咋呼,一蹦三丈高,大惊小怪。虽然稳重,可是也太无趣了些。

“今日恰巧听父亲谈及,我便揣测会不会是你。”她解释。

傅稚游仍然隔案望着她,静待下文。以他对这位王家大小姐的了解和判断,应该不至于只为了确认一下身份而巴巴跑来找自已。

王嬿怯怯望向傅稚游,嗫喏说,“呃,傅大哥,我爹说要让姑祖——不,太皇太后,宣你入宫……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此刻原该在河内的,都怪我一时嘴快暴露了你的行踪,说起上次和大哥在这里……万一太皇太后要是治你的罪,那我,那我……”她说不下去,眼圈红了。

傅稚游倒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被谁知道都还好,唯独被王莽知道……自已在封国待着原是被贬被罚,私自入京这事可大可小,但落到王莽手里,真是不好说了……况且据说还要马上召见自已……

事不宜迟,傅稚游打算立刻动身。

看到王嬿泫然欲涕,他反倒乐了,忍不住打趣:“王五公子,你这是担心我被杀头么?”

王嬿一下跳起来,险些撞翻案上的茶盏。“这、这、会杀头么?不行,我得去求爹,不,去求姑祖母……”

她立刻就要离开,待看到傅稚游的表情,才知他在和自已玩笑。原本受惊小鹿般低着的头,此刻高高昂了起来,她双手攥拳,愤恨道:“傅大哥,杀头这等事也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吗?”

傅稚游忍不住嘲笑自已的恶趣味,和这么小的小丫头开玩笑,没想到她会当真,还吓得不轻。同时也不禁感念她的情急与真性情,全然是一片赤子之心。他赶忙赔不是。王嬿直到一再确认断不会到杀头这么严重才放下心来。

“你真肯为了我去向你爹和太皇太后求情?”傅稚游问。

他可是知道王莽的家教,也知道王宇王嬿对他们爹的敬畏——好像畏更多一点。

王嬿没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如果她当初勇敢些,早一点、更坚决一点为董贤向爹求情,即便最后结局仍是如此,但至少她也努力试过了。

傅稚游抬腕,想要摸一下王嬿的头的,想想不妥,垂下来,重新搁回自已膝上。

“小丫头,”他想一想,从袖中摸出一块墨绿色的玉牌,放在王嬿面前的桌上。“有什么事,就到云来,把这块玉牌交给掌柜,他自会听你差遣。”

王嬿忘了抗议他叫自已小丫头,心神全被这块玉牌占据,她放在掌心,好奇地打量这块小小的长方形玉牌,说道,“你是说我要是找你的话?”

“不只。不管任何事,只要你有需要。”

啊?王嬿吓一大跳。倒不是被这块小小玉牌所具的威力,而是云来酒楼的一个掌柜竟能如此牛叉,满足任何要求?

傅稚游看她一脸茫然,摇摇头,不想也懒得解释,安排了人护送她和兰台回家,匆匆道别。

王嬿一路捏着玉牌,觉得好是神秘神奇,又想到刚才听到邻桌的一席话,觉得好多事都是非自已所能了解的,不免想得头痛,又一阵黯然。

她原本就担心自已的无意之失给傅稚游带来麻烦,现下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爹“王大司马”的手段,更是心惊了。她忍不住默默在心里祝祷:鸿钧老祖、混鲲祖师、女娲娘娘、陆压道人、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十二金仙、伏羲、神农、黄帝、伊尹、许由、巢父、老子……各路神仙,请你们保佑傅大哥,千万让他万事平安,不要有任何事才好。

她把自已知道的神仙挨个念叨个遍。兰台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小姐,你一次求这么多位神仙,会不会那个,太多了点,也——不太尊敬?神仙会不会觉得你很烦?”

王嬿狠狠白了兰台一眼,“你没听过病急乱投医,事急乱拜仙吗?”

“呃,还真没听过。”

“那是因为你不读书!”兰台向来一看书就瞌睡,此刻被王嬿拿来说事儿。

“小姐!”兰台委屈地一瘪嘴。

王嬿再白她一眼,自顾自双手合十,闭上眼,又去叨扰各位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