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刚才出来时,太后正要睡下,你此时进去怕还不晚。”刘衎道。
“那想必太后此时已然睡下了,臣妾还是改日再来吧。”董昭仪赶忙道。
刘衎嘴角含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那,朕便送你回宫吧。”
低垂的粉颈上泛起红云。“如此,便有劳皇上了……”
长信宫殿外起驾声起,片刻后归于沉寂。殿内,斜倚在榻上的太后缓缓张开了眼睛。
傍晚时分,从董昭仪的飞羽殿出来的皇帝,笑得心满意足,春风得意的样子。
听完李珠络的“小道消息”,王嬿笑了:“我不信。”
李珠络急道:“姐姐你怎么就不信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那么多双侍卫、宫人的眼睛盯着呢。皇上送她回去才是晌午,出来已是傍晚,那么长时间,你说他们能做什么?”
“做什么?谈天哪,吟诗哪,董昭仪跳舞给皇上看哪。你也看到董昭仪的舞姿了。可做的事可多着呢,别尽往歪处想。再说,董昭仪是先帝的昭仪,怎么说也是太妃呢,皇上怎么可能——”
“可她哪有一点太妃的样子?”
王嬿想起了董贤,笑道:“是呀,她是很美,和她兄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珠络又急又气,直跺脚,“姐姐!人家在和你说正经的,你不要总打岔好不好?”
“好,好。”
正这时,王婉被通传来访。王嬿看看天色,已经是戌时日暮了。李珠络也是才来不久,怎么王婉也这会儿来了?难道都是听说皇帝今晚宿在他自已的寝殿甘泉宫,所以趁机过来看看聊聊?或者,她和李珠络来访的缘由一样?
尚未思忖完,宫人已经掀起门帘,王婉走了进来。王婉看见案上摆着的绣花样子,不觉惊奇:“这是谁要绣花来着?”
王嬿略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想试试。这不,翻出点花样子,让珠络帮我挑挑。”
王婉更惊讶了:“你不是从不碰这东西?”
“嗯,突然有了点兴趣……堂姐,你来是?”
王嬿急忙转移话题,不欲深说。她自是不会告诉王婉,是上午在宣室殿,刘衎非让她亲手绣一只荷包给他做寿礼。
王婉看一眼李珠络的神情,笑眯眯:“看来妹妹已经知道了呢。”
“你也是说皇上停留飞羽殿的事?”
王婉点头,复又想起什么,暧昧一笑:“难不成是说早上你威震后宫?”她凑近一些,盯着王嬿的眼睛:“关于皇上和董昭仪——”
王嬿摇头:“空穴来风的事。我不信。”
李珠络对王婉道:“我都说半天了,姐姐说什么都不信。”
王婉深思着拿起案上的花样子,故作打量。半晌,她说:“你不信,是相信皇上不会,还是对你自已有自信?”
王嬿怔了一怔。她就是直觉地认为刘衎不会,却没想过为什么不会。说到对自已的自信,她还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刘衎腻着她,不去别的嫔妃那儿,她认为是因为他和她们不贴心,她们不是太后安排的,就是有着自已的私心和利益打算,他懒得去应承,也懒得装假,懒得虚以委蛇,也懒得被别人虚以委蛇,所以不去。自信?她又哪来什么自信?
“我就是觉得皇上不会。和自不自信没关系。”她道。
王婉和李珠络又坐一阵,实在是话不投机。王嬿不愿意再谈皇帝和董昭仪,更加不愿提早上和太后的冲突,于是王婉识趣,便和李珠络一起告辞了。
这一晚,王嬿睡得不怎么安稳。
后半夜下起了雨,她索性起来,开了窗,看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遮天蔽地的,打在凤尾竹上,汇聚成珠,顺着挺秀细长的叶尾滑落而下,水晶珠子断了线似的,敲打在屋檐和窗台上,一下一下,直要敲进人心里。
第二天一早橘井进来的时候,看到王嬿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过来关窗,又摸她的额头,发现有些轻微的低热。一边唤人进来帮忙把王嬿扶到榻上,一边派人去请太医,整个椒房殿闹得人仰马翻。
王政君听到椒房殿来的宫人汇报说皇后病了、不能来请安时,只淡淡一点头,说“知道了,下去吧”,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几个年长的太妃说话。说了一会儿,召唤秀甲道:“你去皇后宫里看看,看她可有什么需要。她那起子底下人都太嫩,没什么经验,怕这会子都手忙脚乱的。别趁着皇后病了出什么岔子。”
秀甲应一声去了。
王婉笑盈盈递给太后一颗半剥了皮的葡萄,道:“太皇太后大人大量,一点都不和皇后计较。”
“一码归一码。她再怎样,也是哀家的小辈,现下病了,哀家还能不管不成?”
“是是,太后宽宏。”众人一迭声称赞。
董昭仪今晨一直默默的,不像往日活泼。昨日皇帝在她殿里待了一下午的事,阖宫都知道了,只是太后不发话,别人不敢开口。
王婉心内对董昭仪极为不忿,先是寿宴她的孔雀舞压过自已一头,现在又加入争夺皇上,但碍于太后,亦不敢直接发难,于是一直忍着。但终是心有不甘,待得从长信宫出来,她便拦住董昭仪,刻意叫道:“董太妃,请留步!”
走在前面的董昭仪停下来,却不回头。
王婉走上前去,脸上笑吟吟的,“太妃前晚的舞可是很惊人呢。不过,太妃的人可是更惊人。”
“是么?”董昭仪淡淡的。
李八子和段良人还有其它几个好事的妃嫔已停了下来,旁观着这场热闹。
“我很想和太妃学学呢……”王婉道。
“哦?你想跟我学?”董昭仪不带笑的目光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王婉:“想跟我学的话,跳舞的时候首先就不要穿留仙裙。”她凑近王婉,目光冷冰冰的,带着鄙夷不屑,语气却轻飘飘:“留仙裙也是你穿得的?”
留仙裙原是赵飞燕的首创。赵飞燕体态极其轻盈,当初她在太液池边起舞,险些被狂风吹走,被乐师们拉住裙摆才得幸免,她的云英紫裙被抓得皱皱的。从此宫女们盛行穿折叠出褶皱的裙子,美名其曰“留仙裙”。
前日寿宴,她见王婉穿一袭留仙裙出场,便忍不住想起赵飞燕以及种种,只觉得王婉无比碍眼,而且生生糟蹋了这裙子。赵飞燕那样纤细轻盈的人穿着才叫“留仙”,王婉略丰腴,风再大也必定牢牢坠在地上,哪里需要“留仙”?
王婉怒目而视:“我为何穿不得?我可不像有些人,不顾自已的身份、辈份和年纪,弄一身鸟羽来穿着。”
“你——不配。”董昭仪仍是淡淡的,毫不动怒,但说出的话却字字狠辣。
“难道你配?”王婉气得发抖。
“配与不配,总之都轮不到你说。”
说罢,董昭仪转身便走,不愿和王婉做口舌之争。
王婉丝毫便宜没讨着,又吃了亏,如何肯善罢甘休?她继续道:“太妃也不揽镜自照看看自已的年纪,居然还妄想爬上龙床。”
董昭仪停步转过身来,笑得气定神闲:“你怎知是妄想?”
言下之意,竟是已成事实。
王婉怒不可遏,口不择言,骂道:“真不要脸!”
董昭仪面色一变,两步走近前,劈脸给了王婉一巴掌,冷冷道:“这一掌,叫你知道以下犯上的后果。”王婉捂着半边脸尚未反应过来,她又一巴掌打在王婉另一边脸上:“这一掌,是你出言不逊的代价。”
她目光冰冷,扫过旁观的妃嫔,看得众人身上一阵发寒。
一字一顿,她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她看王婉:“这才只是最轻的惩戒。”
“那什么是最重的惩戒呀?”
赭黄龙袍一闪,皇帝从假山后面转出来,身后远远跟着一行人。
眼见皇上从假山后面转出来,不知道已经到了多久又听了多少,众人心里都是一惊,赶忙行礼。
刘衎说着免礼扶起最近的董昭仪,然后负手看着诸人。
王婉如见救星,扑奔过来,哭得肝肠寸断,捂着自已的面颊呜咽:“皇上,您可要给臣妾作主呀……董太妃她——”
刘衎略略向旁闪开一点,避开她的飞奔入怀,对她的尴尬也视若无睹,只看董昭仪,道:“这是?”
董昭仪一点也不惊慌,如话家常般,道:“王八子对本宫不敬,出言不逊,本宫略略教训了她一下。”
皇帝淡然道,“那原是该教训的。”继而含了关心问:“那你手疼不疼?下次这种事交给奴婢们做就行了,仔细伤了自已的手。”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唯独董昭仪妩媚笑着摇了头:“倒是不疼。”
“那就好。”
“皇上这是要去太后那儿?”
“正是。”
“那皇上先去。皇上昨儿说好听的那个曲子,我已经把全本儿想起来了,等下皇上空了可以来听。”
“好,朕一会儿就去。”
……
除了正在对话的两个人,所有人都石化当场。
这是完全的旁若无人好吗?
王婉见皇帝只是如此轻描淡写就揭过了自已挨打之事,反倒处处向着董昭仪,心一下凉了。眼看着皇帝眼里,自已一点分量也无,当下不敢作声,只默默立在一旁。
皇帝和董昭仪旁若无人地对话完毕,各自走了,众人才敢散去。自是三三两两结伴走着,一路上各嚼舌根。不出半个时辰,皇帝如何回护纵容董昭仪,以及公然和董昭仪当众调情的事儿,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王嬿这病来得急,太医又是三焦又是心火的说了半天,见听的人一头雾水,索性直白说是连日操劳劳心劳神身心俱疲所致,只要好好休息放宽心情便没事,如此一众伺候的人才放下心来。王嬿好好睡了一觉,到了晌午才醒来,只觉得头没那么痛了,身体也没那么乏了,觉得自已果然是缺觉。几时不用天天早起给姑祖母请安可就好了。
到得下午,她已经在榻上躺不住了,非要起来走走,丫鬟们拗不过,只得顺从。她走一走,突然想起刘衎来,便问皇帝有没有来过。杏林脸色扭曲了一阵,才道早上皇上差人来问过,又说倒是李珠络来过,见她睡着便说晚些再来。太后也差秀甲嬷嬷来指点一下工作,怕她们有什么闪失。
王嬿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思,也没有什么高兴或不高兴。
原来刘衎听说自已病了没来看过自已,想是有事忙着吧。她吩咐橘井去把昨天挑出的那些花样子拿来,她想再看看,好确定到底绣哪一个。
如此正找点事忙碌好安抚思绪的时候,王婉又来了。兰台拦着,说小姐正休息不宜见客,实则是怕她多嘴又来说道皇帝和董昭仪的事。王嬿却听见了,正闷得慌,想着便是王婉来说说话打发时间也好,于是让杏林来请王婉进去。
王婉狠狠盯了兰台一眼,入内了。却并不一开口说皇帝和董昭仪,而是进来便哭诉,说自已挨打受了欺侮,请皇后妹妹为自已做主。
兰台向来不是多话的,闻言却对杏林嘀咕:“若真是个要脸面的,出了这么丢人的事自然老老实实在自已宫里待着,哪里会跑出来丢人现眼。显见是个四处挑事的。”
王嬿听完,没有言语。王婉自是添油加醋地讲了皇帝和董昭仪如何当众眉来眼去,又刻意强调皇帝此时必然是在董昭仪的飞羽殿中。
“妹妹,平素皇上对你那么好,现在你病了他却来都没来,一定是董昭仪施了狐媚手段,你可不能坐视,要想办法收拾她啊。”
“收拾?”听到这两个刺耳的字,王嬿淡淡笑了,扫一眼王婉道:“我能收拾谁?向来都是我等着被人收拾罢了。”
她话里有话,王婉心虚,面上一红。
“堂姐若无事那便请回吧,我累了,想要歇息。”
这还是王嬿第一次不客气地对人下逐客令,她说来自然,王婉却是一呆,禁不住细细观察这个向来和气好说话的堂妹,却见堂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倦意。